林凯是章喜韵的师兄。韶华决定报考的恰好就是章喜韵所在的大学。章喜韵对于中学时代的这位好友做出那么毅然的决定多少有点忧虑,毕竟,读书不是韶华的强项。而且,读出来,还不是要找工作,将来的工作一定会满意么?章喜韵对韶华的意见是,早点嫁人算了,做个全职太太有什么不好呢?何必把自己捆在枯燥的学业中,然后看着年纪一点点增加,等到同龄女子都做妈妈了,自己却还在为毕业论文和不知道在哪里的工作头痛。想谈恋爱,可是时间呢,对象呢?谁会愿意娶个戴深度近视眼镜只知道看书做实验的女博士回家?章喜韵对自己的研究生学业生涯烦着呢,看见韶华又要不知死活地跳进来,自然是反面意见一大堆。可是韶华主意已定,即使前面是虎穴,她也得跳,更何况,她安慰自己,目前的现状已经是糟到极点了,将来还会比目前更糟么?她是一个没有退路的人。
林凯是唯一支持韶华的人。看着韶华隔三差五地往这边跑,有时等上一个下午在人堆里挤得满头大汗仅仅只是为了拿一张考研政治讲座的入场券。林凯到底有些不忍,恰好那段时间他的论文已经写完,就等着答辩了。趁着空闲,他便若有若无地帮着韶华。
韶华有时候到实验室找喜韵,喜韵不在,同在一个实验室的林凯就当了主人,招呼韶华坐,或者给她泡上一杯茶。间或他会随意地拿出一张考研讲座入场券问韶华,原本是给熟人拿的,可是熟人有事情不能去听了,不知道韶华要不要。韶华当然欢天喜地地接受了。
来得时间长了,喜韵也觉察出了什么。喜韵某天对韶华说,如果觉得林凯不错,就要抓紧时间,否则来不及了。韶华问,为什么来不及了?喜韵说,因为有人追林凯很紧,而且林凯就要毕业了。
林凯毕业的去向韶华也在闲聊中随口问过,可是林凯说,不知道。系里有留他的意思,但他自己还没有最终决定,也许会去香港,也许会去国外。韶华说,能去国外也不错。林凯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韶华想着牢牢粘着自己的甩脱不掉的环境,脱口而出,国外。林凯笑,崇洋媚外啊,你。韶华也笑,我崇洋,但不媚外。林凯很认真地问,真的很想去国外?韶华低头,她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国外的,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出去看看,真是一种很不错的经历。林凯说,想去,那就去吧。韶华抬头笑,哪能说去就可以去,你以为是到北京旅游那么简单啊。林凯说,如果你真的很想去,就一定可以去。韶华只当林凯是在说笑话。有人挤破了头都出不去,她阮韶华又有什么本事能想去就去?还是考研现实些。
喜韵在韶华最后一次来听讲座的时候告诉韶华,林凯决定了,放弃留校,申请出国。韶华怔了半晌,问,为什么。喜韵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是你很想出国吗?韶华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喜韵说,你这还看不出来,师兄都是为了你。韶华说,可是他又没有说过喜欢我。喜韵说,他没有对你说,可是他对我说了,他说他喜欢你。问题是,你是不是也喜欢他?韶华觉得这一切又突然又不突然。或许她也隐隐约约有那样的感觉,只是一切是那么淡,淡若游丝,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在爱情还没有轰轰烈烈进行的时候居然就要做选择。而且这个选择是关系到她将来命运的。
对于韶华的拿捏不定,喜韵说,不是很好吗,随了师兄去国外,做林太太,凭师兄的本事,绝对可以让你生活得无忧无虑,而且师兄人品不错,这点我可以担保。再说了,师兄长得也还可以吧,你个子那么高,他也不矮,还是满配的。韶华笑,说,说得那么好,怎么你自己不要?喜韵哈哈一笑说,那也得你情我愿才行,他看我就像看师弟一样,你说我们怎么可能。不过,我师妹倒是追他很紧。你要是放弃了,那就给别人抢走啦。韶华说,可是,我觉得好像我还不是很了解林凯。喜韵说,人生在某个关键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往往就是一场赌博。赢和败都有50%的可能性。就看你觉得是不是值得去赌一把。你觉得值得,就下注,如果不值得,就继续等待。当然,这个机遇也就没有了。
用自己未来的幸福来下注吗?韶华忽然觉得这样的问题多少有点悲壮的色彩。她的脑子里没由来地想到了一句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不是值得去赌一把呢?如果她考研失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么她将要一辈子困守在那个倒霉的校办工厂里吗?想到没完没了地陪酒,想到厂长老婆说媒时的神情,想到每个月撑不饱也饿不死的工资,想到她那些年长的因为经济的拮据而锱铢必较同事就是她将来的样子,所有这一切都向她如潮般地涌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叫她无处可躲,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内心里在大喊,不!我不要这样的生活!
那么接受林凯呢?虽然还不是很了解,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了解一个人或许有人花上终生的时间都不一定够。林凯对她不错,这就行了。她有点喜欢他吗?韶华问自己,应该是的,至少她和林凯相处很愉快。可是,到底是不是喜欢呢还是只是好感而已?喜欢和好感一样吗?或者更直接说,她爱他吗?至少她不讨厌他,也喜欢和他在一起,可是,她爱他吗?什么是爱?爱就是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那么她愿意为林凯付出一切吗?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就像她的初恋,她体会到了所有恋爱该有的滋味,那时候她根本不会问自己是不是爱上对方这样的问题,因为她很当然地就在爱中,爱着也被对方爱,可是,最终她还是没有为对方付出一切,等到对方毕业分配回到北方,他们的恋情就戛然而止了。她也有过撕心裂肺的伤痛,但最终还是过去了。伤痕愈合得很好。有时候她想到当年的种种恋爱时的疯狂,不免觉得自己多半像是在演戏给他人看。她不能忍受自己是一场蹩脚恋爱中的主角。年轻时候多半是希望自己的恋爱过程精致且富有戏剧性,就好像日韩偶像剧中演的那样。自己陶醉着自己。这样的一场恋爱结束了,即使是回味起来,也是让人愉快的。
那么,那样不成熟的爱如果算不得真正的爱,那么什么样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呢?她到底爱不爱林凯?韶华为这个问题烦的头疼。她开始回忆和林凯相处时候的种种小细节,似乎要证明她和他之间真的有爱,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呢。
喜韵对于韶华的钻牛角尖的方式不以为然。是不是觉得如果不爱他因为自己的私利而嫁给他多少不道德?喜韵问韶华。韶华反问,难道不是这样么?喜韵说,林凯都没有那么觉得,你又有什么可顾虑的?韶华说,可是我还是不想把婚姻作为交易。
喜韵笑,没有那么复杂的。说得那么难听。交易。至多是,有个男人想娶你,看你要不要嫁了,就那么简单。说到爱不爱的问题,有些人爱得死去活来,到最后离婚的也不是少数,就好像安吉丽娜、朱丽和她的老公鲍勃一样,即使脖子上挂着对方的血液,手臂上刺着对方名字的刺青,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分道扬镳,连2年都不到。有些人从来不想爱不爱的问题,可是一辈子相濡以沫就那么走过来了,当年的婚姻还可能是父母包办的。先有爱,再有婚姻固然不错,可是,也不是每对恋人都是爱得无法分开才结婚的。有很多的恋人为了房子为了工作为了父母为了很多无关于爱的因素而在环境的促成下结婚了。就好像你,韶华。如果你一点点都不喜欢林凯,甚至说讨厌林凯 ,那么即使他有一百个出国的机会,你也是不会嫁给他的。但就目前而言 ,你并不讨厌他,而且对他,我敢打赌,你还是很有好感的。只是你的困惑在于,在没有和他爱的难舍难分的情况下要和他结婚,是不是合适?韶华对于喜韵的分析又是佩服又是惊叹,一个都没有谈过恋爱的整天和书本实验器材打交道的女博士居然能把让她烦乱许久的问题那么简单就剖析出来,不得不让她对喜韵刮目相看。那么,你觉得合不合适?韶华追问。喜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我自己的情况,如果有人向我求婚,我又对他有好感。当然铁定就嫁了。
因为林凯出国的关系,结婚的仪式多少匆忙了些。向单位打报告,婚检,领证,拍婚纱照,喜宴,一切马不停蹄地办下来,韶华人都瘦了一圈,还不包括向单位打辞职报告,办出国申请,办护照,办公证,办签证等等出国事项。让韶华庆幸的是,厂长对她的离职申请居然马上就批准了,而且也没有让她缴纳培养费。那么轻易地就离开了单位,韶华不免有些怔仲,原先准备好的一大堆据理力争的说辞都用不上了。事后她才知道,教育系统要改革了,而且预演已在大刀阔斧地进行中,各级各类学校性质的拆合升降,民办学校的自生自灭,教职人员的删减调动,教育系统的铁饭碗在渐渐崩溃。厂长自己都职位难保,在这样的形势下,个把无关紧要的职员的离职已经不是他所在乎的了。
韶华办完所有手续从工厂的大门出来,转身最后看一眼自己呆了3年的单位,感慨良多。原来以为飞都飞不出去的单位竟然那么快就要改制了。韶华想到了一句歌词,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因为手续的问题,林凯先走,韶华要等上4个月才能走。林凯为此特意给韶华家中的电脑安装了网络摄像头。这样,即使是在遥远的德国,他也可以看见韶华。
林凯走的那天,韶华全家都去送他。林凯的父母因为家中适逢农忙季节,所以没来。其实林凯从初中开始就离开家到县城住校了。因此这样的离家,林凯的父母虽说有些牵挂,可毕竟不是头一遭,林凯的父亲只是在林凯快要上飞机的时候给他的小灵通打了个电话。韶华听他们用方言在交谈,约略是说些平安的话。韶华在一边猜想,不知道林凯会不会为这样的离别掉眼泪。可是林凯的神情很舒展,也很平静。就好像飞机那端的目的地并不是德国而只是北京一般。
打完电话的林凯很快就要进海关了。韶华看见海关进闸口处有一对即将分别的男女,女的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男的在一边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又是安慰,从女的那样伤心欲绝的表情看起来,仿佛这样的分别就是永不相见一般。
韶华想呆会儿林凯进闸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也会流眼泪呢?要几个月不见他呢,自己会想他吗?哎呀,又不是不再见面了,不过是晚了几个月过去而已,有必要那么伤感么?想想看,自己都要出国了,出国,那是在几个月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个时候还觉得考研是唯一的出路呢。有时候命运真的是说变就变。谁都预料不到。
送走林凯,韶华在机场的洗手间里又遇到刚才在海关进闸处看见的那个女子。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个女子脸上已然没有了悲痛欲绝的痕迹。精心补过妆面的脸上,留着一丝笑意。韶华看着她用一种打情骂俏的口气打着手机,和刚才判若两人,心里暗自惊叹,女人是多么多变啊。
林凯一到德国就开始给韶华写信。韶华知道了原来慕尼黑的冬季很早就来了。才不过9月底,林凯说早晚就已经冷得像下雪天了。林凯还给韶华寄来了用数码相机拍摄的慕尼黑的照片,有一处风景异常优美,那是慕尼黑最著名的宁芬堡,巴伐利亚皇宫的后花园。林凯在信中说,等你过来了,我们就去宁芬堡的湖边看天鹅。韶华对着电脑显示屏上林凯拍摄的天鹅的照片凝视良久,真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啊,那么碧蓝的天,那么清澈的湖面,满目皆绿的树林和空旷的草坪,还有悠闲自在的白天鹅,原来,对于风景,人也是贪婪的。韶华看了看自己家的窗外,对面正好是建筑工地,灰尘飞扬,噪音四起,只有远处楼房和楼房的间隙中有一棵可怜的树,局促地拘谨地生长着。被尘埃蒙着的灰蒙蒙的绿色,让韶华看了难受。
有句话说得不错,一旦即将离开,眼光就会变得宽容。在家里的最后这段时间里,她和父母之间的争执越来越少了,连对从前工厂里的抱怨也不再提起。很快就要开始崭新的生活,她的心里充满了激动,有时候她甚至想,是不是她就真的下辈子生活在那个遥远的国度了?那么想着的时候,就免不了对生活了26年的这个城市滋生出一丝留恋。对于父母,也就有了一份依恋。事实上,对于自己的婚姻能够得到父母的许可,韶华心存感激。
韶华的父母对于韶华当初的选择是这么看的。林凯这个小伙子人品不错,而且自己又很勤奋努力,虽说家里是农村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农村的小伙子反而更加肯吃苦。最关键的是,韶华从小在优裕的环境中长大,心态太不成熟,也许只有林凯才能够让她学会独立,学会生活。而且韶华又那么想要出去看看,林凯去那边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至少她的生活问题不用让人操心了。其余的,说到底,是韶华自己对生活的选择,既然她主意已定,那就让她去闯闯吧。
4个月等待签证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韶华也如期拿到了签证。之后就是预定机票,和亲戚朋友告别,置办行装,一切就绪是在3月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