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什么

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我接到好友文樱的电话,约我晚上吃饭。
“怎么突然请我吃饭?”挂电话前,我问。
“没什么,只是想好好吃一顿,一个人又没趣。”她轻描淡写。
只是这样么?我心里暗说不信,但也没再追问。直觉告诉我,她好像情绪不高,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
餐厅是她选的,体现了她一贯推崇的风格:环境优雅,摆设漂亮,菜肴精致,价格小贵。是流行杂志上最新推荐的时尚餐厅。
本以为要跟往常一样等上良久她才款款出现,然后带着抱歉的微笑告诉我,不好意思,有个聚会,所以到现在才溜出来。哦,我已经吃过了,你还需要点些什么吗?这餐算我请好了。如果不是最后这一句,我肯定会拂袖而去。文樱的社交活动总是很频繁,那些聚会,来来去去的也都是小有头面的人物,且多为成熟男性。为她开启该圈的那把钥匙,自然是她老公。一个微胖的其貌不扬的文化商人。
这一次,还没等我坐下,她已经来了。一如既往,她穿着质地精良的米色套裙,拎一款咖啡色鸵鸟皮手袋。
“我告诉你一件事——”才落座,她便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离——婚——了。”
我怔住。事发突然。
“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她面无表情。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难道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婚?第三者插足?感情问题?家庭矛盾?所有的原因在此刻看来,还有追究的必要么?
“我们点东西吧。我有点饿了。中午没来得及吃中饭。那地方下午一点后就只办结婚不办离婚了。真是奇怪的规定。你想我得从城西跑到城东呢,赶来赶去累死了。”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不过,如果真的过不下去了,离婚也是解脱。”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句子。
“嗯。我也这么想。”她点点头。
“反正,你还年轻。”我故作轻松。其实心知肚明这话很无力。
“现在都是90后的天下了。”她轻笑一下,“我们只是还未开始长老年斑而已。”
“谁说的?你要是现在穿上大学校服,绝对可以去伤一个本科生的心。”
“谢谢你这么安慰我。”她终于有了一点开心的笑容,“不过说真的,一个快三十岁的离婚女人,大概再结婚的话,也只能在拖儿带女的中年离婚男人中选择吧?”她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你别这么想。只要自身条件好,不怕找不到合适的。”我试图让自己说得很真诚,“再说,这世界上,除了女人就是男人,担心什么?”
“你这么认为?”文樱很认真地看着我。
“是的。”我低下头去喝水,一口接一口。其实,我也很怀疑,真的是这样吗?说到底,我们终究是出身平凡的人,本身写不出传奇。
她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那——,”斟酌半晌,我问,“你们财产分割是——”
“车和那套按揭别墅归他,已结清贷款的那两套房子归我。婚后存款他帐户内的归他,我的归我。这件事上我们倒没什么争议,反正我想感情都已经没了,又何必去计较这些?”文樱看得淡然。
“我知道你不看中这些,但现实点,日子还要过的,你总要保障自己的生活吧。你以后准备怎么办?”我问。文樱婚后一直是挂职在她老公公司上班,离婚了,自然她就得另谋出路。
“我打算把市郊的那套商品房卖了。然后可能开个餐厅。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买辆车,不然出门太不方便。”文樱笑,“我现在发现没车真的比没老公更可怕。”
我听了没说话。文樱已经习惯了出门以车代步的生活。她忘记了她还没结婚那会儿,一大早起床去挤公交车上班的情形。她是从那样的生活里过来的,可是她现在却不能“习惯”那样的生活了。文樱是真的“回不去”了。其实,也不止她,我想我们都回不去了。
“哎,你记不记得高中时我那个班里有个女生叫丁雪儿的?”文樱突然想到什么,问我。
我说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在我们那所省级重点中学里,成绩好的女生不乏其人,但容貌出挑的就屈指可数了。丁雪儿功课一般,但整个高中部的男生却都知晓有其人,无他,唯美也。
文樱当然也是美的,可偏偏丁雪儿跟她一个班,自然风头就被盖过了。那时的文樱,每每说起丁雪儿,都是不以为然的态度。我知道她也是有点不甘心。这不甘心倒不是为了男同学们都说丁雪儿长得美,而是丁雪儿为人处世的个性。
丁雪儿家境不怎么好,平日里,她总有意无意地会占些同学间的小便宜,大多是些文具用品,她借用之后也就极少归还,被人问起,就笑笑说自己不记得放哪里了。男生们自然不会和她计较,但女生们就多少有点反感了,只是碍于同学情面不好跟她深究。久而久之,丁雪儿的态度就有点理所当然。仿佛因为她美,大家就必须容忍她三分一般。我曾经亲眼看见丁雪儿自作主张地将文樱手腕上的一款时尚表脱下试戴在自己手上,一边摆弄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文樱说,这只表我戴也很好看呢,我们关系那么好,不如你送给我吧。事后文樱很忿忿,真想不通这样性格的女孩子,怎么也会大受男生们的青睐?
“她现在怎么样了?”很想知道,在高中时代那样风光的女生,而今会是怎样的一番生活风景。
“她?”文樱嘴角挂上一丝令人玩味的浅笑,“你一定想不到。今天中午在路上,我看见她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从我坐的车旁经过,不过我没叫她。我当时心里想的是,像她这样一位美人,怎么也不买一辆车开?这么热的天,今天有快三十度了吧。她穿一件很平常的旧衬衣,背后都是汗,湿了大半,也没戴帽子,脸被太阳晒成猪肝色——”说到这里,她微微摇头。
“她还没有结婚吗?”我惊讶。
“好像是。”文樱点头。
“看来,她的境遇也不怎么好。”
“她也不年轻了,跟我们同年,今年也快三十了。”文樱缓缓地说。
我知道她的意思,如果一个女人在最美最年轻的时光没有为自己找到一个好归宿,那么,女人最好的年华也就算是凭空浪费了。“如何才能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候?”这句话是所有女人的心结。文樱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大学毕业工作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给嫁了。婚礼很风光,一如她所愿。

(一)

我对文樱的离婚并没有感觉太大的意外。她天生不是安分的人。
在嫁给文化商人何嘉毅之前,文樱的大学时代也没有闲置。一进大学,她便接受了同届精英班某男生的追求。那男生我见过一次,穿著随便,戴一副深度近视眼睛,满脸都是旺盛的暗红色青春痘,个子也不高,最多不过一米七的样子,说起话来神情颇有些自负,句子里总喜欢夹带几个英文单词,表达情绪时不是说“Oh my god!”就是一连串“Shit!”。我问文樱喜欢他什么,文樱说,你知道吗?他本来是可以进北大数学系的,只是志愿没填好所以才到我们学校来。他挺有才气的,不然也不会被挑中去精英班。
知识崇拜是大多数校园女生的特征。文樱高中时曾迷恋过教她的英文男老师,很年轻的一个,研究生,刚从北师大毕业,谈吐幽默风趣,个子又高,常爱穿米色风衣白色衬衫,显得挺拔干净。为了给他留一个好印象,文樱常向他请教各种英语问题。她甚至偷偷尾随跟踪过下班的他。知道他家住在哪儿后,她兴奋莫名。以至于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特意坐车绕远路回家,只为了透过车窗遥遥一瞥他家所在的那栋楼房,就那么一两秒钟,她都感到无比满足。毕业前夕,她精心制作了一张礼卡寄给那位老师,明里是感谢师恩,暗里也是表达自己对他的好感。不过那老师收到后并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暑假里的毕业师生聚会上,那老师也兴致勃勃地来了,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同学们,我前几天结婚了,现在请大家吃喜糖!文樱后来回忆说,当时听到这句话,班里就只有两种表情,男生们是惊讶加欣喜,女生们呢,无一例外,惊讶过后是失落。
高中毕业前,我和文樱最常讨论的话题就是我们的将来。我们的将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文樱说希望将来能嫁给一个非常有学识有才华的人,譬如某位学者或者教授,他不必有钱,只要专心做他的学问就好,而她呢,就在外赚钱养家。文樱的神情是认真的向往的。文樱对于将来另一半的描绘,也正是我的人生理想。我记得作家张洁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提到:要是她不崇拜那个人,那爱情准连一天也维持不了。那时我和文樱坚信,只有有学识有才华的人,才能激起我们的崇拜和爱。
崇拜有时候也如眼中长了白内障,让我们看不清对方的真实模样。
有一次我去文樱的大学看她,到了傍晚时分,那个精英班男生来找她吃饭。他当时上身穿一件旧的艳黄色汗背心,外面系一条紫红色尼龙质地的运动校裤,像是中学里就一直穿的。高高卷起的裤脚下,是一双澡堂子里最常见的蓝色塑胶凉拖。他就这样敞着大步松松垮垮地来了。
吃饭的地方是那男生挑的,就在学校附近,一家个体经营的街头小饭馆,从装修到菜肴都很“家常式”,价格自然也是低廉的。点菜时,那男生说,我知道你们女生胃口小,点多了吃不了也浪费,一人一个菜正好。
上菜后,那男生吃得狼吞虎咽,筷子满盘子飞舞。他一边吃一边说,今天真的饿死了,打了一下午的球!间中,他把老板娘叫来,指着那盘辣子鸡丁说:“老板娘,这菜里的鸡肉也太少了!你看,这辣椒就占了三分之二,葱又占了三分之一,鸡肉才那么两块。这哪是辣子炒鸡丁,根本就是一盘大葱炒辣椒嘛!”老板娘尴尬地笑,她动了动嘴角,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谁都能看出她的心里话,一盘五元钱的辣子鸡丁,难道你还指望吃上一整只鸡么?
结帐时,他理直气壮地向老板娘要求,哎,你给我打个折吧,菜份量实在太少了。老板娘只肯含糊其辞地回答,你下次来我让厨房给你多做点。谈判未果后,他嘟嘟囔囔地掏出钱来付账,拿回找钱时,他又有了新的不满,这五块钱太旧了,你给我换张新一点的!老板娘说,新的旧的不都是钱?反正都可以用的。他不依,很执着地要求换一张新钱,老板娘的脸色终于不耐烦起来,板着脸找了一张比较干净的丢给他,他这才偃旗息鼓地离开。回程的路上,他像是对文樱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今天这顿饭吃贵了,花了五块钱吃了一盘炒辣椒,这要是在我们家乡,五块钱能买大半麻袋的辣椒呢……。
这事过后没多久,文樱就和那男生说了再见。
后来闲聊时提到这段历史,文樱带着自嘲的口气说,也许我们这种人太现实,最终还是喜欢物质至上的生活。“每次和他外出,都会因为钱的问题闹出点尴尬。有次,为了两角钱停车费收取得是否合理,他竟然跟看管自行车的大妈争论了整整十来分钟!”文樱哭笑不得,“事后他还怪我不帮腔。你想,我当时能说什么?才两毛钱啊!难道要我为了两毛钱跟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掐架吗?”她终于开始清醒,她问自己,难道她的生活理想就是与一个出手寒酸的、小气巴拉的、锱铢必较的男子在一起么?不!绝不是!
“不否认他是很有才华,但我想我也许还没有超脱到只在乎精神文明而无视物质文明的地步。”文樱耸耸肩膀。多年以后,我们学到了一个词,情商。这个词让我和文樱明白,这个社会对情商的需要和认可,在某种程度上远重于智商。大概一个男子,要经历过很多挫折和失败,才学得会内敛和洒脱,并且前提是,他那时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且不再斤斤计较于琐细的付出。精英男还远未成长到这一步,所以他的这场失败的感情经历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一场不合适的恋爱让文樱对知识崇拜的偏爱多少有所减弱。
我想,倘若没有那个叫王森的男人后来出现在文樱和精英男之间,那么或许这场恋爱结束得还没那么快那么干脆。文樱的“觉醒”,王森无可否认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王森彻底改变了文樱的生活。或者更可以说,是他,引领文樱发现了另一片广阔的人生天地。
文樱是大三暑假认识王森的。那时,她正在一家省级报社做实习,负责带她的,就是王森。王森是该报社编辑部里的一名记者,专跑社会新闻这一块。
到底是在社会上历练久了的人,王森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文樱有一阵常常把从王森那里听来的笑话复述给我听,然后没说完就自己笑个不了。我觉得有些笑话并没什么可笑的,甚至有点恶意嘲讽人的感觉,但文樱却觉得王森很幽默,而且是有点玩世不恭的那种幽默。
文樱从来也没有遇见过幽默的男子,且是一个颇懂人情世故的玩世不恭的男子,且外形条件也不差,甚至可以与英俊沾边,因此很快地就对王森有了迷恋般的好感。更何况王森还是一个出手大方的人。自从文樱进报社实习,她的生活就有了明显的变化。首要表现在她开始弃超市日化用品于一旁,转而用起了法国雅诗兰黛牌子的护肤品。“是友好单位搞活动时送给王森的,他说反正他也用不上,就给我了。”文樱说得很自然,“听他说,雅诗兰黛就是他们单位女职工的劳保用品。”王森送人礼物,那么不着痕迹,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是文樱在替他处理“用不上”的东西似的。我虽然一次也没有见过王森,但从文樱的口中,我感觉他是一个城府较深的人。我对文樱说,你要当心王森。文樱却不以为然,“我们当这些东西一回事,可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再说他也没女朋友,转手送给我也很正常。”我不太相信王森这样的男子会年过三十还没有女朋友。我问文樱,他的过去你了解么?文樱轻描淡写,听他说从前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性格不合就分手了。
文樱非常相信王森说的每一句话。王森说,他喜欢单身生活,因为之前那段感情伤他太深。文樱于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定位在“一个体贴明理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的角色上。本来,文樱和王森只是实习期的师徒关系而已。但随着文樱伴随王森出入的次数增多,周遭的人也就把这两人渐渐地看成是“一对儿”的关系。这“一对儿”,往浅了说,是不错的朋友关系。你看这师傅出门办事,不管是采访还是应酬,铁定会喊上徒弟;而这徒弟,哪怕偶尔去街边小店里买个冰淇淋,也一定是双份,时刻不忘师傅。
但,男女之间的关系,着实微妙得很。是谁说过,男女之间纯粹的友谊是不存在的?这“一对儿”的关系,你也可以往深处看,那就衍生为一孤身男一未婚女之间日久生情的故事。终于有一次,王森和文樱去某单位做采访,一熟人见了王森,开玩笑说,你从哪里骗来这么个年轻漂亮姑娘?得,我们也不用瞎起劲给你介绍谁谁谁了,早就知道你不会亏待自己。王森听了只是笑笑,并没反驳。在文樱看来,王森的笑而不答可作两种解释,其一是王森只当对方在开玩笑话,根本没放在心上。确实,像这种嘴上跑马开玩笑没分寸的人社会上到处都是。刚开始实习那会儿,文樱遇上这样的人,常常被骇住,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后来就波澜不惊了,适应以后,她也就左耳进右耳出,学王森什么都一笑了之。倘若事不关己,那一笑了之并不难做到,可是文樱内心是多么渴望知道王森对她到底是怎么看待的,一个实习生?一个朋友?还是其他?所以,她情愿把王森模棱两可的那个笑容解释为“默认”,王森没有做任何的反驳,那么也可以视为一种“认同”,对周遭人把文樱视为他女朋友这个看法的认同。
实习期结束后,文樱回到学校,但她和王森的交往却并未因此中断。事实上,他们联系得愈发紧密起来。王森向文樱许诺,会在她毕业找工作一事上尽己所能献策献力。一般人到了大四,除了写毕业论文外,业余生活基本上很空闲。但文樱却越来越忙碌。除学生外,文樱也有了另一个新的身份:王森的女朋友。作为王森的女朋友,自然就要陪王森出席各种聚会场合,和各种人物打交道。在王森的潜移默化下,文樱渐渐学会了交际场上的一切花样,打牌,搓麻将,喝红酒,抽摩尔烟……
那段时间,我常常觉得文樱很陌生,她的种种言行举止,似乎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模仿和表演,而并非出自她的本性。她模仿着电视或电影里那些主人公们在高级社交场合中的一言一行,然后表演给周围人看。对于她的这种做作,我总忍不住要去戳穿,比方她请我去高档餐厅喝下午茶,我就当着服务生的面大声指出该餐厅的不足之处,从环境到餐点,面面俱到。总之到最后,在别人看来,就仿佛是文樱花钱做了冤大头,为华而不实买单。她于是就被搞得很尴尬很懊恼,好像伪装被人撕破一般。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不再约我外出,她和我都深深地觉得,我们的生活圈已经迥然不同。
其实,我也并非故意要跟她作对。我只是看她一天天地迷失在她那个“社交世界”里而有些担忧。我想,总有人要给她泼点冷水的。我并不觉得她努力改变自己而去融入的那个社会有多么值得,那是一个在我看来非常浮躁的虚荣的甚至有点庸俗的世界。每个人都很伪善,都很圆滑,都很精明,也都很势利和阴险,文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完全谈不上在那些人中游刃有余地斡旋,她只是王森的一个跟班而已。倘若没有王森,那么像她这样一个没什么社会经历,背景单纯又心无城府的美貌年轻女孩,在那种场合里所能面临的危险和陷阱是显而易见的。
是的,在我看来,文樱为之牺牲了相当多的业余时间以及改变自己去迎合的那个“社交世界”是一处深不可测的泥潭。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文樱真正陷入的那团泥潭,却是她身边人——王森带来的。

(二)

文樱大四毕业后,通过王森的牵线搭桥,进入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杂志社工作。这是一家专门编写供政府相关部门作内参的企业期刊杂志社。文樱本人也比较满意这份工作,一来是工作相对轻松,只做些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不像其他媒体单位经常要到处跑新闻做采访拉广告;二来工资虽然平平,但却能享受与政府机关公务员同等的福利待遇。除此之外,她一进单位,对方就提供给她一套市中心的经济适用房,虽然是二手老房,但结构合理面积也不算小,80平米左右的两室一厅。文樱只花了二十万就买下了,当然主要是她父母出的钱。“按正常的市价,这房子最起码也要五六十万!等于我凭空赚了一倍的钱。”文樱很得意。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子,能有这样好的境遇,难道不值得骄傲么?
房子买了,工作也稳定了,文樱和王森的结婚问题自然也提到日程上来。文樱的父母起初并不怎么看好王森,他们也觉得王森为人圆滑,有点拿捏不住的感觉,但看文樱对王森的热切态度,最终两老也不再反对,在听说王森预备和朋友合伙投资副业但资金短缺时他们甚至毫不犹豫地拿出三万元予以支持。于是,周围所有的人,后来都得到了这样一种讯息,这一对男女,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往结婚路上走的那种。
虽然我和王森素未谋面,但我并不看好文樱和他的恋情。我总隐隐地感觉到一种不安,一种对某种未知事物无法知根知底的不安。文樱知道我并不怎么待见王森这样的人,所以也就刻意地不让我们见面。我对文樱说,也许你应该让我见见王森,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文樱不以为然,见不见都一样,我知道你对媒体工作人员有偏见。
我曾经和一个电台主持人有过短暂的交往。像很多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一样,我和他之间也没能逃过庸俗的劣质的剧情:中途他移情别恋,告知我被淘汰出局的,是一位意想不到的旁观者。那天我去找他,经过他家巷口时,常年在那里摆摊卖油炸臭豆腐的大婶突然对我说,你好像有段时间没来了?我笑笑说最近比较忙。大婶观察着我的脸色,你跟他吵架啦?我说没有呀。大婶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小姑娘,你不要怪我多嘴,大妈我看你像好人家的姑娘才劝你一句,跟那种人在一起没多大意思的。你大概还不晓得吧,他好像有新的女朋友了,两个人一同进进出出有段时间了……。
事后我对文樱说,其实我一点也不伤心,反而有一种解脱感。也许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种结局,更或者,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就如同等待一枚定时炸弹的爆发,也只有在结束性那一刻到来时,我才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好了,这件事,终于,彻底,了结。
文樱觉得不能理解,既然一开始就知道不合适,那么为什么还要继续?我说,这跟买衣服是一个道理,有些衣服,你明明知道它未必适合你,但你还是买了,为什么?一时头脑发热加盲目冲动呗,何况,谁都有按耐不住寂寞想尝试一下别样生活的的时候。
归根结底,我和文樱是同一类人。我不适合那个电台主持人,文樱同样也不适合王森。因为王森根本跟电台主持人可归为同类。他们都有一颗太“活跃”的心,这是他们所处的工作环境生活环境造成的。一个拥有一颗“活跃”心脏的男子,你是不能够要求他心甘情愿接受一份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生活的。
文樱终于出事了。在她和王森着手准备结婚的途中。
“我跟王森分手了。”文樱在电话里很爽快地告诉我。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她的话并没带给我太多的诧异。只是,我没想到导致他们之间关系破裂的并非是普通意义上的“性格不合”之类。王森向文樱隐瞒了他有过一次婚史的事实,而且也丝毫没向文樱提过他有一个六岁大的女儿。文樱是在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下发现这一令人吃惊的真相的。“如果不是看到他前妻给他发的短信,那么恐怕我一直到结婚都还蒙在鼓里。”文樱很愤怒。那条短信非常简单,却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重视——“女儿病重,速来。”
文樱从来也没有查看王森手机的习惯,并不仅仅因为她相信王森,而是她觉得,查看对方手机这种行为本身就显得很没档次很没水准,那似乎是对自己没信心对对方不放心的中年黄脸婆们才会干的事。她如果这么干了,那她不成了和她们一样的角色了么?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所以在这样的“道德情操” 的引领下,她从来不对王森的手机留意过一眼。久而久之,王森在思想上也就形成了一定程度的麻痹和放松。也因此,那个傍晚,当王森习惯性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拿出放到茶几上后,他根本没想到他的近在眼前的新生活会就此完结。短信提示音响起的时候,王森正在卫生间淋浴。一般这种情况下,文樱会赶紧把手机交给王森。可是,这一次,文樱竟鬼使神差地按下了短信阅读键。也许,她本意是想替王森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以便马上转告他。更也许,她压根儿没多想,就那么“一顺手”便按下了那颗键……。
过后王森的辩解是,因为文樱从来也没追问过他的过去,所以他自然也没什么理由主动告知。文樱听了,忽然觉得王森很陌生。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想,她或许根本不了解对方。她唯一熟悉的,大概也只有他的外表吧。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文樱反复问自己,却给不出答案。
他们之间最后的往来是在文樱向王森追讨她父母当初出资的那三万元中谢幕的。王森从逃避到拖延到抵赖,在断断续续地还了近两万元后便再也不肯拿出一分钱来。王森的这种做法让文樱对他的最后一丝旧情也荡然无存。两人从此形同陌路。
这一场虎头蛇尾的恋爱让文樱心灰意冷了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文樱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她不再抽摩尔烟,也不再喝红酒。自和王森分手后,她的社交活动便骤然缩减,她又开始有了大把大把的闲暇时光频频约我吃饭和逛街了。
不过,如果你认为文樱在感情问题上会因此而有所消沉,那么你实在并不了解文樱。和王森的这段经历,让文樱懂得了一点,那就是,男人,还是实在一点好。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在。文樱从中吸取的经验教训是,会做表面文章的男子,尤其是有着深厚嘴皮子功夫的男子,多半靠不住。
文樱的单身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在和王森分手不到一年,她又展开了新的恋情。我是在某次和她逛商场时发现这个苗头的。
文樱和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逛商场时足迹只限于女装部、美妆部、饰品部、皮具部、日化部之类。但那天,她却一反常态地拉我去电器部闲逛。当走到某音响品牌展区时,她像一位有备而来的顾客那般津津有味地细看起来。我问她是否家中最近预备添置音响设备,她回给我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不过,半小时后,当我们离开时,她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告诉我,这个品牌的董事长,她认识,不,不光是认识,他们还见过两三次面。她是在杂志社举办年度庆典会上认识对方的,后来又因为工作需要接触了几次。在我看来,见到一两个社会名流并不至于引起文樱这么大的反应,她做实习记者的那段时间里,从影视明星到政企高官,见得也不算少。她这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对方恐怕非同一般。
果不其然,她后来在用餐时透露,他们两个,目前正有交往的意向。这一次,她倒是没有对我做保密工作,大概是王森事件后,她觉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有道理的。她还向我约定了时间,要把对方带来给我一见。
任何人,在看见何嘉毅第一眼的时候,都无法将他和“一个公司的董事长”这一头衔联系起来。他年龄三十上下,身型微胖,个子不高,和娇小的文樱站在一起无明显优势,至多不过一米六五,长相也普通,甚至可以说不好看,一张阔扁脸加上一只塌扁鼻,除此以外他浑身上下没有可供他人留下一丁点记忆的特征。用一句文学的话来形容他,那就是——扔到人堆里便消失不见。不过,他本人虽不起眼,但却有一个相当惹眼的家世背景——他父亲离休前是省政协常委。这样的家庭环境加上他本人的一点学识能力,成为一个公司董事长就显得非常顺理成章了。
何嘉毅的个性完全有别于王森这类人。他不善于说笑,也不会刻意讨好或者奉承女人。大部分时间里,他就是坐着听我和文樱聊天。有时,他也会就某个话题插上一两句话。每次他开口,文樱就会停下正在说的话或做的动作,双眼注视着他很认真地聆听,仿佛他说的每个字都很有价值似的。
见面过后,文樱问我觉得何嘉毅这人怎么样。我问她,你喜欢他什么?文樱想了想说,他人不错。这个回答似乎涵盖了一切,又似乎等于什么都没说。我直言不讳,如果他不是什么公司董事长,也没有那样一个官场家庭,你还会不会觉得他不错?文樱觉得这问题问得非常可笑,看人要看整体,不能分割开来看。他有那样一个背景,说明他从小家教和生活环境都优于平常人,他的能力、学识、性格、举止等等也因此受到良好的影响和熏陶。如果这些条件他都不具有,那么他今天也许就长成为另外一个人而不是现在的他了……。我试图和文樱展开一场有关究竟是看中他的外部条件还是看中他本人的内在品格的辩论,但文樱只一句话就结束了这场讨论。“我当然喜欢心地善良的人,但问题是,这个社会上善良却无能的平庸者太多了,难道你觉得都可以去嫁么?”
文樱的辩驳让我明白,劝阻她只是徒劳,一旦她下定决心要做什么,是任谁都无法阻拦的。她的头脑里,何嘉毅完全以正面形象深深扎根:优秀、成熟、稳重、内敛、权威、有胆识、有魄力……,她几乎找不出他的缺点。即使他真有什么缺点,在文樱眼里,也变得可忽略和可理解。她甚至很高兴他的其貌不扬,这让她多少有点安全感,跟一个“财”貌双全的男人过日子可太不让人省心了,得随时提防着他人的虎视眈眈。
在认识了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文樱就接受了何嘉毅的求婚。文樱很清楚何嘉毅为何会选定自己,她自信她的美貌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在这场婚姻的“力量对比”上,文樱并不觉得自己这一方处于弱势,比方她家境平平,也没什么有权势有来历的亲戚可供他们长脸。因为在女人,年轻和一张漂亮的脸蛋就是最雄厚的嫁人资本。从某种意义上说,文樱的“实力”和何嘉毅的“实力”是旗鼓相当的:一个有貌无财,一个有财无貌,条件似乎很平衡。若是他们两个其中任何一个兼具财貌的话,那么就打破了这种“平衡”关系,也就很难凑到一块儿去。
何嘉毅也同样清楚文樱为何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嫁给他。他知道他的财力和家世背景在其中占很大的比重,不过,他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心,那是一个男人希望他的自我价值得到真正认可的本能反应。于是,他在结婚前夕向文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出了我当初同样的问题:你到底是看中我拥有的东西还是看中我本人?文樱的回答也还是一样:我喜欢的是在这个环境下造就出来的你,如果没了这种种条件,那么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别人”而非现在的你。谁都明白,何嘉毅想听到的无非是关于他人格品质的赞美,哪怕明摆着是奉承或者安慰,听者也总能得到一丝慰藉。不管怎么说,何嘉毅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多,表面上看,他似乎接受了文樱的这种说法。大概,他也明白,一旦失去了这些外在的光辉,他便什么都不是了。他长得矮,这使他内心深处无可避免会产生那么一点自卑感。不是说么,在爱情市场上,矮个男人就等于三等残废。人家是人穷志短,他呢,人短志穷。

(三)

文樱嫁给何嘉毅,也可以算是她人生梦想的一种实现。在跟着王森四处采访的日子里,那些有钱有闲阶层人们的生活方式给文樱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让她最为念念不忘的是一位中年女子,其丈夫是B城一位非常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人。文樱说,当我看到她第一眼时,我以为是他们家的女儿呢,后来才知道,她那时已经五十出头了!跟她二十来岁的儿子站在一起,你会误会两人是姐弟。她拿出从前的照片给我们看,你无法相信,她的模样跟二十年前完全一样,根本一点没变!就好象这二十年的岁月对她而言根本不存在似的……。文樱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日子竟然还有这样一种过法。她想到了自己父母过的日子,她的妈妈,跟那位房产开发商人的太太差不多年纪,可是看起来,就实打实是一位五十来岁中老年妇女的样子了:面容松弛、脸有黄斑、皮肤干涩、皱纹明显、两鬓染白,所有都是日常操劳刻下的痕迹。文樱心底很是向往那位太太所过的富裕悠闲的生活。
何嘉毅的出现,让文樱心底一亮。她意识到她心心念念想过的那种生活不再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何嘉毅就是能够成就她梦想的人。她全心全意地觉得,她是属于那种生活的。和那些拥有一张美丽脸蛋的女人们一样,文樱潜意识也认为她生来就应该过着被周围人所羡慕所嫉妒的日子,也只有吃穿不愁美食华服的生活才配得上她,仿佛不如此,美貌就成了一种资源浪费,令人可叹可惜了。
文樱把喜宴定在一家以高消费闻名的五星级涉外大饭店内,还请来某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当司仪。这是一场规模盛大又耗资不小的婚礼,很显然,婚礼的主角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彰显他们优越的生活阶层和社会地位。虽然在旁人看来,这两人的结婚决定未免太仓促了些,可是文樱并不理会。她也没时间理会,她沉浸在何嘉毅送给她的那枚两克拉卡地亚钻戒的喜悦中,她为自己终于能进入她所向往的那个社会阶层而兴奋不已,她迫不及待地要向周围的人展示她的成功她的胜利。
婚后的文樱很快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因为她觉得,这份工作不管是从工资上还是从社会地位上,都与她目前的身份格格不入。对于他人“女人要经济自立,要有自己的事业”的说法,她并不以为然,“她们这么说,只是因为她们没本事抓到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花钱的男人罢了。”辞去工作后的文樱在何嘉毅的公司挂职上班,所谓“挂职上班”,不过是陪同何嘉毅出席一些交际场合罢了。无可否认,文樱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在她看来,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在社交场上赢得众人夸赞,就是她最大的成绩。她想何嘉毅一定也是喜欢的,因为她为他争了面子得了虚荣。
打扮和购物成了文樱婚后生活的重心。她的胃口渐渐地也越来越大,常常眼睛都不眨地买下一件几千元的品牌衣服或者一只近万元的名牌包。书上说,女人,就是应该对自己好一点。文樱对此宗旨贯彻不移。文樱说他们俩几乎从不在家开伙,即使是不用陪客户吃饭的晚上,两人也是去饭馆吃,原因是她不会也不愿做饭。文樱从主观上拒绝做一个满身油烟的家庭煮妇。我参观过文樱的家,装修考究,布置华丽,满眼皆是名牌家私,厨房里所有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可是一切却都只是摆设。文樱对自己的定位是“十指不沾春水”的居家太太,而不是辛苦持家操劳的家庭妇女。凡是对她“保养”不利的事,她一律退避三舍,所以,她不烧饭洗衣,也不收拾整理,更远离一切家务杂事。她的目标很明确,要跟B城房地产商的太太活得一样滋润。她也不急着生孩子。现在正是她一生中最美丽最顶峰的时候,一旦生了孩子,一切就全变了,她的身材走样不说,业余闲暇也会因为照顾孩子而无法出门去交际应酬,生活一下子变得枯燥闭塞起来。而且,为了养孩子,她势必得在个人花销上有所收敛,再不能随心所欲地买这买那。这对她目前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她的好日子才开始,她还没有享受够呢,怎么能甘心情愿走入那样一种生活模式?
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就在每个人都对文樱的生活表现出由衷地羡慕的时候,文樱却在提到何嘉毅时,言语中开始有了些许抱怨。又或者可以说,是何嘉毅对文樱有了抱怨。何嘉毅的生意也并非一帆风顺,也因此,在压力大心情不快的时候,他会对文樱的频繁购物行为表现不满。文樱感觉何嘉毅变了,想当初何嘉毅追求她的时候,别说她主动提要求,只要她对某样东西多看上一眼,何嘉毅就会二话不说为她买下。那时候的何嘉毅,多有风范多有气度!可你看现在的他,哪里还有当初的一点影子?动辄不是说,你怎么又买了?柜子里还有你一大堆没穿的呢!或者就是说,你也不过一个头两只脚,有必要买那么多么?
何嘉毅对文樱的抱怨并不止这点,他对文樱不擅长家务尤其是不擅长烧菜做饭也有意见。在刚开始,他并不觉得文樱不会厨艺有什么不妥,他自己也吃惯了餐馆的饭。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逐渐意识到健康或者说养生的重要性。在一次例行体检中,他被查出脂肪肝,这是他长期在外吃饭的“收获”,于是,他希望平常没有应酬的日子里,文樱能在家下厨为他烧一顿清淡健康的家常菜。文樱对此当然持否定意见,她说自己不会烧,烧出来也不好吃,这是其一,其二,如果真的要在家吃,他们可以请钟点工来烧,他们又不是付不起这个钱。何嘉毅说,烧菜做饭是一个妻子的本分,为什么你就跟别人不一样?文樱说,谁说当妻子的就该烧菜做饭?我是妻子又不是保姆!何嘉毅说,你还不如一个保姆有用!你说你每天除了逛街购物跟朋友吃饭聊天你还做点什么?文樱说,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你看不惯可以不看!何嘉毅说,看来我真是看错人了。文樱说,如果你想找一个为你烧菜做饭的,那你的确看错人了!何嘉毅和文樱爆发了婚后最为激烈的一场争吵。
其实,何嘉毅也许本身并没有认为他娶文樱只是为了烧菜做饭操持家务,他娶她,纯粹从一个观赏主义者的角度出发而非实用主义。他对她提出烧菜做饭的要求,只是一个过了三十岁的男人对“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凡俗生活情景日益渴望的一种表现,同时也是出于对“家”这个概念的诠释。一个越是不着家的男人,就越是希望有一个稳定的温暖的温馨的家。家是什么?往大了说,家是私人休憩娱乐的自由领地,是能避风避雨的安全港湾,是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持后盾;往小了说,家就是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一盏永远为你等候的门灯,一份伴侣嘘寒问暖的关怀。何嘉毅想,文樱哪怕下厨为他烧一碗清水面,他也会很满足。他看重的是这份心意。说穿了,一个女人肯为一个男人做饭,这本身就是爱的一种表现。可是,何嘉毅遗憾地发现,他婚后的生活跟婚前并没有特别大的变化。只不过,婚前是他一个人以单身生活的模式过日子,婚后变成了两个。所谓他们两人的家,哪里像个家的样子?两个人呆在家中的时间屈指可数,家对他们来说,至多只是一个夜宿地罢了。
还不止这些。令何嘉毅最不满意的就是文樱不肯尽早生孩子。按照他的计划,婚后一年就应该有孩子。并不仅仅因为他父母急着抱孙,他本人也有这样的愿望。他已经三十出头了,他不希望他将来年过半百的时候,孩子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初中生。到那时,谁都要依靠他,父母、妻子、孩子……,可是,上了年纪的他,却找不到可以与之分担重任的人。文樱说,她还没准备好,不想那么早要孩子,孩子她是会生的,但要等到三十岁时候再说。何嘉毅说,要晚了对大人小孩都不好。文樱说,人家林青霞四十岁才生头胎呢,也没什么呀。再说,小孩一旦生下来,责任就大了,又不是只是供给他吃喝那么简单,你还得负责他的教育他的健康他的前途他的一切,要操一辈子心呢。我想我承担不了那个责任,至少目前还没能力承担,我连自己都还照顾不好呢,哪里有能力管个小孩?何嘉毅气得直骂文樱自私。文樱也不在乎。在他们迎来婚姻的第三个年头的时候,何嘉毅给文樱下了通牒,今年一定要实现他父母抱孙子的愿望,否则走着瞧!
文樱并没有把何嘉毅的话放在心上。她甚至很气愤何嘉毅竟然敢用那样威胁的口气跟她说话。他怎么敢?文樱吃准了何嘉毅最终会对她妥协是因为,何嘉毅离不了她。文樱带着点小小的自负和得意告诉我,每次出席聚会场合,都有很多男人前来向她献殷勤,尽管很多人都清楚她已非单身,但仍然明里暗里地对她进行着追求,她知道何嘉毅一定也看在眼里,可她依然照单全收,也不拒绝他人问她要手机号码的请求。她要旁敲侧击地让何嘉毅明白,她虽然嫁给了他,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用十拿九稳的态度对她,正如一件抢手的商品,它的拥有者并不代表是终身占有者,你若态度松懈点,那么它就被别人夺走了。
何嘉毅不可能再找到一个比我更漂亮的女人了。文樱很自信。不过,文樱还是棋错一招。虽然,何嘉毅也许的确找不到一个比她长相更美貌的女人,但问题是,美貌对于何嘉毅来说,是不是还是那么重要,或者说,除了美貌,他无视其他?婚前的何嘉毅或许如此,只被外在所吸引,但婚后的何嘉毅,他所需要的,也许并不仅仅是对方一个美丽的皮囊。他需要更多实际意义上的东西,他要的是一个会做饭会生孩子并把他当一家之主来遵从的贤妻。
当何嘉毅发现文樱并不是那种类型的女人并且也没打算转变成那种类型的女人时,他果断地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定,结束这场不合适的婚姻。他不准备花时间去等待文樱的改变,作为一个商人,面对一个型号不符合的产品,他首先想到的是立刻更换而不是费时费力去改造。于是,在第三年年尾的时候,何嘉毅将一纸离婚协议书放到了文樱的面前。他说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相处,发现两人生活目标生活方式差距太大,不适合再在一起生活,因此协议离婚。
对于何嘉毅提出的离婚要求,文樱虽然有点惊讶,但也没太感意外。她知道要避免这种结果的发生只可能存在两种解决方案,要么何嘉毅对她让步,要么她对何嘉毅屈服。但既然何嘉毅并没打算接受她的生活方式,而她也没想过要委屈自己来听从何嘉毅的安排,那么他们之间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分手,各过各的。
不过,这么快结束一场婚姻到底也是有点令人不甘心的。看着那张离婚协议书,文樱迟迟没有签下自己的名字,她知道,一旦签了名,那么这场婚姻就真的彻底结束了。她似乎还打算再想一想。她知道何嘉毅对她已经没了耐心,但她对何嘉毅,心底里还是有一点不舍的,到底是共同生活了三年的人,真的到了分手这一刻,她多少会慨叹地想起从前他们感情火热时候的情形。文樱问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应该坚持那样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说,是她错了,错在她把何嘉毅看得太高,以为对何嘉毅来说,最重要的是一份体面且风光的生活。文樱在跟何嘉毅一同生活的日子里,总是力求表现得无可挑剔的完美,她连在家上厕所也从来都是关着门的,她也从来没在他面前表现出有违优雅的一面,如打嗝或者放屁。闲居在家时,她也总是穿得如同随时要出门参加宴会一般精心整齐。她从心底里认为,唯有如此,才不会沦落到受人嫌厌遭人抛弃的黄脸婆的被动地位。换句话说,她为了她的婚姻,她也的确在努力着,只是到末了,她才发现她似乎努力错了方向。
在文樱开始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有所思考的同时,何嘉毅却催促得一天紧似一天。文樱在下笔前问了何嘉毅最后一个问题,是不是一个女人只要会洗衣做饭生孩子,就保得住她的婚姻?何嘉毅想了想,说,当然不是。文樱于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四)

在这个五月的傍晚,我和文樱坐在市中心某大厦四十六层顶楼旋转餐厅,吃着文樱重归单身后的第一顿饭。
“你说,我们折腾了那么些年,搭上了大半的青春,到底是为了什么?”文樱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我把目光投向餐厅落地玻璃窗外,从这里望下去,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街道。人和车,都渺小得像一粒灰尘,又或者像蚂蚁,而且是毫无特色的碌碌平庸的来来去去忙个不停的工蚁。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是一个既浅薄又深刻的问题。我们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我们生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或者可以这样问,我们究竟想要过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曾经,我们的梦想是嫁给一个有学识有才华的学者,那是我们青春年代的信仰。那时候的我们,对金钱的态度是多么的清高啊,仿佛一说到跟“钱”有关的字眼,就玷污了知识和人格的纯洁似的。我们尊敬那些安于清贫潜心做学问的人,觉得唯有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人生才有意义才有价值。只是我们太高看了自己,因为事实证明,那种不问经济的日子,我们其实是一天都过不了的。我们说到底也不过是世俗中的一份子,信仰固然可贵,但欲望对我们的引诱力,远远胜过它。于是,我们的生活便开始围绕着对欲望的追求而展开。但结果如何呢?仍然没有得到圆满的结局。我们到底要什么?是精神层面上的追求还是物质层面上的满足?是金钱、荣誉、地位、身份、事业、家庭还是其他?造物主是公平的,他允许你得到其中的一些,但同时也会让你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失去一部分拥有。那么,对我们来说,到底该选择什么?
“我们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追寻到我们想要的生活。”我对文樱说,“就算你知道今天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我想你的选择还是一样。不然,你今天就是另一个丁雪儿。这肯定不是你想要的。”
“我们想要的生活——”文樱若有所思,“也许吧。不过,说真的,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呢?”
“至少——不是平凡流水线一般的生活。”我想了想说。
“但也许我们本身就处于流水线?”文樱笑了,“只是不甘心同别的产品一模一样。这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你想,每个人都在过类似的日子,凭什么我们就不能接受呢?”
“骨子里不认命吧。”我叹息。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倒是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文樱舒了口气,“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有点存款,有两套房子,无论如何也不算一件坏事。”这是她婚姻的战利品,虽算不上什么辉煌,但仅就过日子而言,至少也比一般人强些。
离婚并没有给文樱造成多大的打击,她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沮丧和失意。对她而言,这场婚姻的结束跟一场恋爱的结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这一次重返单身,文樱却不像以前那样急于寻找一段新的情感归宿。也许是有过一次婚史的个人背景对于她重新开始单身生涯似乎是一个不那么光彩的记录,她多少有点担心他人对这一点介意。又也许是她经历了这一连串的情感波折后,暂时想给自己一个休憩的空间。当然也有一定的客观现实原因,那就是那些曾经热烈地围绕在她身边的男士们,在听说她离婚后,对她的态度一下子懒怠下来。文樱这才明白,其实他们当初对她并非怀以真心,只不过是人人都喜欢玩一场无伤大雅又可以不用负责任的暧昧调情的游戏罢了。而文樱的离婚使得这场游戏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起来。难道谁还会傻到把游戏当真么?
事实上,对文樱而言,离婚后的首要事件并不是找个什么人再嫁,而是如何经营自己今后的日子。离开何嘉毅公司后,文樱开始四处物色自己的出路。她已经自由惯了,自然不会再选择当一个早出晚归兢兢业业挨骂受气的公司小职员,何况她知道自己学识能力有限,职场上没有多大发展空间。思来想去,她决定自己投资创业。她对创业并没有太大太多的野心,她只不过是想做点什么事来消磨时光罢了,毕竟她还年轻,将来的日子还很漫长。
其他行业她了解不多,所以也不敢贸然进入,但餐饮业她还是熟悉的,不说其他,她这么多年在外吃饭的钱也不是白扔的。她眼见着一家一家私家菜馆开得火红热闹,她也很心动。“某某餐馆的美女老板娘”,这称呼听听就让人来劲,想来一定会吸引不少食客。文樱仿佛已经可以看到她开的餐厅里人声鼎沸食客们蜂拥而至的情景。而这情景,已经足够使她下决心往餐饮业发展了。
主意既定,文樱认真研究起如何开一家众口皆碑的私家餐馆来。此项研究产生的连带效应就是她渐渐地迷上了厨艺。面对美食,文樱不再局限于品尝,她开始亲自下厨动手实践。文樱经常把做好的菜拍了照片给我看,问我卖相如何。她还隔三岔五邀请朋友去她家试吃她做的菜,请对方评点提建议,忙个不亦乐乎。
她的生活内容不止如此,为免去闲暇时的寂寞,她特地跑去宠物市场抱回了一只猫来养。每逢对人提起,就说我儿子今天如何不乖如何淘气。那神情那口吻,像极一位家有小儿女的年轻母亲。文樱的母性在面对她家那只黑白斑纹猫时发挥得淋漓尽致。
用忙碌而充实来形容文樱离婚后的生活并不为过。
圣诞节那天我去文樱家,看着她围着围裙在厨房忙碌,忽然就觉得生活其实很能嘲弄人,想当初文樱不正是不想过整天围绕着柴米油盐的凡俗日子而和何嘉毅分了手么?可是现在的她,却如此热衷下厨烹制美食。看她对她那只猫的宝贝宠爱程度,我想她也许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心底里并不排斥当一个照顾者的角色的,比方一位妈妈。
我后来也见过一次何嘉毅,是在某天傍晚回家的路上,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他的车正好停在我眼前。何嘉毅变化不大,只是车子副驾驶座位上,坐着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看模样不过二十上下,穿着打扮很时尚。她长相虽然没有文樱当年那么漂亮,可是胜在青春。青春就是她最大的资本,哪怕随便套一件十几元的T恤,都显得活力十足。我看着何嘉毅的侧脸,有那么一刹那,我只想到一句话,也许,你也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
你,到底,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