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前往医院的出租车里,方勤阿姨一直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我们俩都没说话。
车窗外,街景在眼前飞驰闪过。虽然每年寒暑假都会回到这个城市,可这个城市似乎每天都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这街道以及街道两旁的建筑,既熟悉又陌生。我仿佛看见有一个女孩骑着车飞快自如地穿梭在慢车道的自行车车河中。她很快乐,心在唱着歌,因为她知道这城市的一角,有一个完全属于她的温暖的小天地。这种归属感让她很安适很安心。是的,我很羡慕她,我嫉妒她,我知道,她那么无忧无虑,是因为──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她,毫无保留地爱着她,没有理由地爱着她。有那样强有力的后盾,生活于她,又有什么是需要担忧的?渐渐地,那骑车的女孩变成了黑白照片凝固定格在那里……
我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加真切一些,可是,车河里那女孩的身影已然消失,遍寻不着。我再也找不回曾经的那个我了。有那么一霎那,我忽然觉得这城市变得很陌生,陌生得就像是我第一次到来。我不知道我的落脚点在哪里。我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异地客,不知该何去何从。我依稀看见,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一方小天地,已经轮廓模糊,它就快要消失不见──而且是,永远地,永远地消失。
车子终于驶入省人民医院所在的那条街道。虽然我在这家医院出生,但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来过这里。也许是因为它离我们家较远的缘故。又也许,在妈妈心里,一般意义上的病是不必来这里看的,有一些小题大作的味道。“省人民医院都是看别处看不好的病。”这是妈妈对它的结语。
“哦,对了──”车子停稳前,方勤阿姨突然想起了什么,握住我的手开口道,“小未,你妈妈住院的事,我们还没有对你外婆说,她年纪那么大,怕她受不了。我想,等你妈妈病情稳定一些再跟她说。你说呢?”
省人民医院很大,宽阔的甬道两旁,都是一幢又一幢的门诊楼:急诊、感染病中心、消化内科、血液病科、肾脏病科、肿瘤外科……。各种年龄各种穿着的人忙忙碌碌地在这些楼里进进出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心事重重神情肃然。
我跟着方勤阿姨一路走过去。经过某幢大楼的底楼门厅时,我听见有人“哇!”地大叫一声。寻声看去,是一位头发有些散乱的中年妇女,不像是本城人,她手里拿着一叠纸张,冲着天空仰头大叫,“哇!哇!哇!她的叫声惊住了正在她附近扫地的一个女清洁工,女清洁工停下手里的活,像是对路过的我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叫得那么吓人,看来是得了要死的病。”她的声调不高,可是每一个字都是惊心动魄的。她大约在这医院也不是一两天,见得多了,对这些被突然宣判死亡的病人的种种抓狂表现,她早已不以为意。
住院部在医院最深处。方勤阿姨在我身边走得有些气喘吁吁,到底她也是年过半百的人。“就快到了,前面拐弯就是。”她用手指指前方,“十二号楼。医院太大,住院部又在那么后面,住在这里就是这点不方便,从医院正大门走到病房,少算算也要十来分钟呢。不过小未,你会骑自行车吧?那你下次可以骑自行车来,比走路省力些。”
“好的。”我说。
“我原来也骑车,现在不能了,前年小中风,身体右半边一动不能动,现在一直都在吃药控制。”方勤阿姨靠近我压低了声音说,“小未,其实我这身体也是好不到哪儿去。你想,我每天要吃十多种药呢。我要是不吃药,恐怕连路都走不了。你看,我的右手,现在就在神经性颤抖。”她把右手抬起给我看,果真在微微地颤动。
“这是没有办法的。上了年纪,人就和台球一样,一边前进一边四处撞,到底撞上什么病是你无法预知的。撞上小病,是你的运气,撞上大病──哎,怎么说呢,只能说是命吧。”方勤阿姨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小未呀,我跟你说,其实我原来也不相信‘命’啊‘魂灵’啊这些东西,不过我自己亲身经历过一些事,这里面的因果没法解释,由不得你不信,等我以后告诉你吧。”
在通向住院部的小路拐弯处,有一间小小的平房,平房旁边是三五个散乱放置的大垃圾桶,有半人高,里面堆满了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生活垃圾,有人经过时,苍蝇便嗡嗡而起四面飞散。我原以为那平房也是堆放垃圾的垃圾间,走近了,才看见平房灰色的铁门边悬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木牌上粘帖着一张A4大小的白纸,上面用标准宋体打印着三个黑色大字:太平间。一种奇谲诡异的感觉涌遍全身。我并不是怕这里面潜伏着什么或者会出来什么,我只是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是站在生和死的边界,原来,死亡离我们,真的是很近的。那扇灰色的铁门后,就是─死亡。死亡,只在一步之遥。不知道里面都是躺着些什么样的人,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死去,我只知道,在这一刻,我比这些死者的亲朋好友要幸运一些,至少,我的妈妈在这一刻还活着,至少,我的妈妈还有一丝生的希望,至少,我的妈妈还能听见我对她说话,而死者的亲朋好友们却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永远。
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太平间会是这样一个情形。我对太平间的概念一直是停留在书本间和荧屏里的,我以为,那是医院里最为神秘最为肃穆最为洁净的一个所在。看着这间低矮的小平房,我的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人,作为这世上一种物质体存在的人,死去后的一具冷冰冰的泛黄的毫无生气的肉体,和那些被人毫不留情丢弃的垃圾,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一回事。都被抛出了这五光十色生机勃勃瞬息千变不断前进的社会与世界。
沿着小路拐过弯去,一幢淡黄色的三层楼楼房出现在我眼前。“就是这里,二楼。”方勤阿姨加快了脚步。
我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方勤阿姨说她跟我印象中的样子有很大不一样。是怎么样的不一样?我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妈妈的病容会是濒临死亡的那种瘦和虚弱么?我见过人死亡前的模样,外公生命里最后的时光是在自己家床上渡过的,“瘦”是我对他最后的印象,真是瘦,很瘦,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泛黄,手上青筋血管毕现。他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每一次都是潮状呼吸,长长地呼入,长长地呼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停止的呼吸,也许是半夜也许是清晨。是妈妈后来对大家说了一句,“爸爸他走了。”我才意识到,外公已然驾鹤西去。
总是听妈妈说,外公最疼爱我,“你外公一生都不喜欢跟人往来,可是独独对你好。他刚退休时工资也不多,才百来块钱,但他就舍得给你买个电动打鼓玩具。你还有印象么?他带你去百货公司买的,花了他大半个月的工资呢。”我当然一直都是记得的。外公在他人眼里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脾气强硬让人敬而远之的,可是我却对他感觉很亲,他总是一见到我就露出笑容,好像我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觉得很有趣似的,他的笑容,发自内心。他喜欢把钱用一小块布整整齐齐地包起来,每次见我要出门玩,他就招招手,“小未,你来。”然后从裤兜里摸出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把放在最上面的零钱交给我,“你拿去,路上小心,早点回来,别在外面呆得太晏。”完了又仔仔细细地仍旧把钱包好放回到裤兜里。那些零钱有时是硬币,有时是角票。这些钱总是能让我在外面游荡的时光过得很愉快。
我后来曾经问过妈妈,是不是外公对小孩子都那么喜欢?妈妈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你外公对小孩子其实不怎么喜欢,你看他从来也没有给二伯伯的孩子买过一件东西。”妈妈口中的“二伯伯”是外公的亲弟弟,比外公结婚早,很早就生了一群小孩,前前后后算起来总也有八九个,因为当时条件不好,加之社会动荡,好几个没超过三岁就夭折了,听妈妈说,有一个男孩子已经养到十二岁了呢,可到底还是死了。最后只得两个女孩子活下来。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外公和他的亲弟弟一家很少往来,他们两兄弟之间并没有所谓的“过节”,只是外公性格使然,他是他们家的长子,在从前的时代,父亲死了以后,长子就是一家之主,只有亲戚们上门来拜访他的规矩,而决没有他去看望他们的道理。除了过年二伯伯会带着一点乡土特产来看外公,平日里两兄弟几乎不见面。二伯伯每次见到外公,言行举止总是毕恭毕敬,他自己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但在外公面前,他就把自己降级为“晚辈”,不管是开口说话还是回答外公的问话,首先必先称呼外公一声“大哥哥”,比方“大哥哥,你最近身体好不好?”“大哥哥,香烟你现在要少抽呀──”“大哥哥,谢谢你费心了,我们都蛮好的……。”我注意过,他每次说话时,都是正脸对着外公,人也坐得笔挺,双手很认真地扶在膝头。妈妈说,这就是大户人家的教养。我听外婆说起过,外公的爸爸,是旧时代一家洋行的经理,“你外公啊,早年出门去办事,就是家门口到马路斜对面这么短短十来米的路,也要坐黄包车。大户人家就是这样的派头。啧啧啧。”外婆回忆起来很是感慨。我不知道外公是怎么看待他这一辈子的,他的一生,也算得上经历了大起大落吧,从年少时的尊贵到后来成人时所遭受的文革中的屈辱──因为他的家庭背景,他被打成右派,日夜不分地被批斗,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没有自我也没有自由的。好在他的晚年总算是过得无风无浪安安稳稳,也没生什么大病,去世也是因为寿终正寝,也是这也算是一个好的收场吧。
外公过世后,我一度对“死亡”有着复杂的感受,疑惑和忧惧并存。我无法对自己解释“没了”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我只知道,我现在活着,实实在在,可感可触,我能清楚地感知到“我”的存在。然后就在未来的某一天,倏地一下子──全部消失不见,一点踪影也寻不着,空空如也,“我”到哪里去了?“我”真的就那样荡然无存了么?……想到这一点,我就很惶恐。
我很怕自己变成──“没有”。我不断地问自己,既然最终结果是“荡然无存”“一无所有”“空空如也”,那么,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世界呢?难道就只是为了体验“我”从“存在到消失”的过程么?再者,既然最终结果是“荡然无存”“一无所有”“空空如也”,那么我在这世界上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样的问题,没有谁能给我答案。困扰了我整个幼年。直到我长大成年,虽然问题还是没有得到答案,但已经能用“既来之,则安之”来安慰自己,既然得到一个“生来为人”的机会,那么就好好利用它,享受作为“人”的生活,不瞎活一场。至于死后如何,渐渐地不去关心了。“反正还没到那一天呢。”
可是,在今天,就在我站在这幢淡黄色三层住院楼面前的时候,这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中。我预感,这一次我很难轻易地将它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