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未,你等会儿见到你妈妈,就说你们学校这几天放假,所以你回来看看。不能说你是因为她生病赶回来,不然她要起疑心,她会觉得自己是不是病得很厉害。我们现在不能给她任何的心理负担和心理压力,这对她治疗是不利的。”上楼梯前,方勤阿姨殷殷叮嘱我。
这幢住院楼年代已久,楼道的墙壁已经很久没有刷新了,斑斑驳驳的,角角落落里都是黑色的污痕,地面被摩擦得已经看不出原来地砖的颜色,只剩下灰灰的一片,每一级阶梯上,都装饰着两条微微凸起的金线,上面的金粉已经被岁月剥落,两条金线的缝隙处,有着一行钢焊的楷体字──“前进纺织厂”。不难猜出,这房子至少在六七十年代就已经存在了,也许更早。
“前进纺织厂?”我有一些不明白,为什么医院里会有一幢原属于一家纺织厂的楼房。
“这里从前是纺织厂,省人民医院跟它一墙之隔,后来纺织厂搬迁了,这里就归并给了医院。”方勤阿姨向我解释说。
下午黄昏时分,楼道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我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倒像是逐渐在走入一个黑暗。这黝暗的环境,让我的心慢慢沉重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微酸的气味。
“王建明!”方勤阿姨一眼看到站在楼梯间拐弯处的一个男子。
“哎,方勤,你来了。我正准备回家去了。这个是──小未吧?”那个叫王建明的男子看到站在方勤阿姨身边的我,向我点了点头。
我大概已经有十来年没有见过他了。小时候,我常因为生病被妈妈带去上班,那时他的办公室就在妈妈办公室的隔壁,所以我是那里的“常客”,他那时总爱跟我开玩笑,“跟我一同回家去吧,我有个儿子,将来你就当我儿媳妇。”我印象里,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头发是时髦的偏分,刘海高高地耸起,是理发店里被吹风机仔细吹过的式样,他爱穿黑色尖头皮鞋,鞋脸上有因走路而被拗折的折痕,可是打理得非常干净。他是妈妈那么多男同事当中唯一一个上班穿西装西裤的人,他的西裤裤腿又瘦又长,大约是舍不得截短裤腿,所以尽由它在脚踝处堆叠着,那时的我,不知怎么的总是会联想到喜剧大师卓别林的裤子。我没有料到,这十多年,他真是衰老得很快,往日那个小伙子已然不见踪影,我眼前是一个标准的刚迈入老年的男子,眼角布满沟壑,眼珠浑浊,两鬓斑白,头发瘪塌,皮肤粗糙。他不再穿西装,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紫红色翻领运动衣,外面一件暗沉的土黄色水洗夹克,裤子是一条旧的深蓝色棉质运动裤,看得出也是日常常穿出门的,脚上是一双普普通通的运动鞋。他就那样随意地靠在楼梯间的窗台边,外人看来,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位“会过日子的大伯”了。
“晓安今天怎么样?”方勤阿姨急切地问。
“今天下午,就是你们来之前,心跳有点快,在一百五左右,后来医生给了心律平,降下来了。血压今天有点偏低。不过我看她神智倒还清醒,看到我她点点头,能认出我。不过话还是没力气说。比前两天要好一点。”王建明告诉我们。
我一边听,一边看王建明的表情,我希望能借助他的表情来判断妈妈目前的病情是轻还是重。但是,他并没有任何的表情。即便是说到“比前两天要好一点”时,他也没有丝毫高兴的样子。
“小未,你的妈妈这次病得有点──”王建明转向我,他的话没有说完,他像是在斟酌着词句。
“王建明叔叔,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说,“方勤阿姨跟我说过,妈妈跟之前有很大的不一样了。”
“嗯。嗯。”王建明点点头,“你妈妈今天情况是比刚入院时要好一些,但是──还是没有脱离危险期。唉。”
没有脱离危险期,那么就是说,妈妈目前随时有生命危险。砰,砰,砰……,我又一次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击胸腔的声音。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我知道,这一刻,我不能腿脚发软,我要站稳!我一定要站稳!
当初外公离世的时候,我没有像现在那般感觉虚脱似的无力,因为,有妈妈在。
有妈妈在,即使是面对亲人死了这样的事情,我也不觉得无助和害怕,因为妈妈把一切悲伤和苦痛都承受了,她还安慰我说,小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年纪大了,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妈妈的坚强和镇定,让我觉得,哪怕是天塌下来的事都可以交给妈妈去面对,她就是我的保护伞,她好像总有办法解决任何事。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因为软弱或者害怕掉过一滴眼泪,即使是外公去世,她也还是指挥若定地安排各项后事,而外婆和其他亲戚们已经痛苦难过得无法再思考。我一直以为,她会是我一辈子的倚靠。每年过生日,我许的愿望就是希望妈妈能活到一百岁,我是有私心的,假如她真的能活到一百岁,那么那时候,我也七十多了,在送走她以后,我这辈子剩下的日子也是数得出的,但那时我不会害怕死亡,我反而还很期待,因为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母女俩又会见面了。如果真有这样的一生,我也很满足了。能在妈妈的庇护下走过人生的大部分,是多么幸运的事!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在你身边,给你安慰,为你排忧解难,尽自己的所能让你过得开心过得好,而你呢,只要安心当好“小孩”这个角色就行了,而这个角色又是多么容易扮演,你根本不必付出什么,对妈妈来说,只要看到我对她撒娇似的笑,她就很满意了。这样的一生,怎么不让人梦寐以求?
大概,神灵的耳朵很尖,听见了我的私心,他一定也觉得我很自私,所以,他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现在,得轮到你自己面对人生的大风大浪了,你的妈妈,不再是你的保护伞了。
这世界上是不是真有神灵?如果真有的话,我愿意以我在人世间剩余的阳寿换得妈妈一个平安长寿的晚年。她还年轻,才不过五十一。她至少应该活过八十岁的。外公走的时候也逾八十,外婆呢,活到现在,也是八十高龄。再往上辈追溯,太公太婆,也都是近八十才归西。按理,这也算得上是一个长寿的家族,也没有任何听来会令人心惊的家族遗传病,怎么可能,妈妈会只活到五十出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心里断然否定着。这病,也许只是看来凶险一些,就如同方勤阿姨说的,妈妈一定会转危为安,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我愿意用我来生中的三十年换得妈妈再多活三十年。”我心里默默地说。我双手合十,第一次,我那么认真那么虔诚地向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灵祈祷。也许这一刻,我是希望有神灵的。
“小未……”方勤阿姨在一旁感觉到了什么,她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你不要太紧张,你妈妈情况比之前有好转,这本身就是一个好消息。病好起来总是很慢的,不是有这么一句老话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终有一天会好的。你要进去看看她吗?我看看现在几点了──”方勤阿姨抬手看了看表,“啊,快四点了。探视时间到四点吧?”她问王建明。
“是的。不过今天估计可以呆得晚一点,我看小护士还没有拿挂针进去。”王建明回答说。
“好,那我跟小未进去看看。”方勤阿姨拉着我的手推开通往病房的廊道大门,“你妈妈在23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