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6月的下午，我坐在市中心一家大型百货商场三楼的咖啡厅里等着我的表妹方大丽。我特意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窗外阳光灿烂。通过通透的落地玻璃你可以压着眼皮看脚下忙碌来去的人流。这使你生出转瞬即逝的那么一种虚假的优越感。就着这股莫可名状的优越感，我预感到方大丽早晚也会心甘情愿地选择这种华而不实的生活。
方大丽很快就出现了。她的出现多少夹杂了些令人吃惊的成分：从来不化妆的她竟然化了妆！原本苍白的脸上现在色彩分明：浓黑如墨的眉，鲜红如血的唇，这两种沉重而又惹眼的颜色互相当仁不让地比对着，叫人略去了脸上其他三官的存在。这使她看上去惊心动魄地扎眼。
“怎么样？”她问我，带着一丝抑制不住地兴奋与得意。就像一个小女孩偷偷用了母亲的化妆品后，既焦躁不安又踌躇满志。
我正告她说你不适合化妆。她很怀疑地看着我。我说真的。你化妆不好看，显得——显得俗气而且浅薄。为了加重我的观点，我用了两个贬义词，我期待着她会因此而受激似地立刻擦去那两种浓得莫名其妙的颜色。可是，她并没有做出我预料中的动作。她斗气似的固执地说：你觉得不好看，可只要人家认为好看就行了。谁也不会这么认为的。我说。我感到方大丽今天有点和平时不一样。我的表妹一直以来既纯朴又顺从，既胆小又内向，她经常告诉我一些她自己的事，要我帮她拿主意。但是，今天，她似乎对自己的生活颇有主见起来。
方大丽忽然微笑了，仿佛我说的话她蛮有把握是错误的。有一个人他就是这么认为。她带着胜利的笑容说，他叫卢展望。
二
方大丽是在去北京的旅行途中认识卢展望的。按常理，我的表妹方大丽是不属于美丽得让人一见倾心的类型。她茁壮高大的身段，刚硬粗直的齐耳短发，平实得叫人说不出款式与颜色的外衣，都只给她赢得“可靠、本分”的评价。我不知道卢展望——一个经营几家电脑公司，在市中心有一套100平米左右房子的三十岁单身汉（而且相貌也还端正，个子也高，有1米78吧，这是方大丽后来给我看相片我才知道的）会看上方大丽什么。然而，卢展望是的的确确在短短的十天旅程中把心拴在了方大丽身上。
他俩第一次接触的经过大致是这样：那是到达北京的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跟着导游去爬香山。卢展望因体力不支落在了队伍最后。方大丽却是忙于拍照也渐渐落到了队伍末。方大丽出于对同一旅队队员的关心，她问卢展望你怎么了？卢展望这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有大口喘气的份，他无力地举了举手摇动了两下，表示他不行了。方大丽收起照相机，对卢展望说我去找导游，你等一下。说完“噔噔蹬”地往上跑。然而，跑了没几步，她又折回来，问卢展望你要不要喝水？卢展望这次连点头或摇头的力气也没了。方大丽便又“噔噔噔”更焦急地往上跑，然而，跑了没几步，她又折回来。我的表妹在面临突发事件时多少有点像没头苍蝇。终于，她在对卢展望与远处通向山顶的却早无人迹的山路发了几秒钟的呆后，她果断地背起卢展望，步履艰难地往山下走去。
我的表妹从前老是为她不是小鸟依人的身材而惆怅不安耿耿于怀。自从“背人事件”以后，她对于自己1米69的高度与其说欣赏不如说感激更合适。如果没有我这样的体力，能背得动他么？方大丽有点自豪。
卢展望的体力不支源于他起床太迟而来不及吃早餐所致。作为唯一的目击者，方大丽自然要在事件之后慰问一下卢展望。其实，即使方大丽不主动拜访，卢展望亦是要来答谢方大丽的。最终，俩人在事件后的第二天中午在宾馆407卢展望的房间见了面。卢展望对方大丽说，昨天谢谢你。方大丽忽然羞涩而忸怩起来，因为卢展望向她伸出了手。方大丽只把除拇指外的四个手指浅尝辄止地碰了碰卢展望的手心。方大丽说没什么，你好一点了么？卢展望说好多了。你吃午饭了么？方大丽说没有。卢展望说我们出去吃好么？作为答谢，我该请你一次。方大丽犹豫着，卢展望却拉住了方大丽的手，面带微笑口气坚定地说，走吧。方大丽不由自主地跟着卢展望出了门。我猜我可怜的表妹一定被卢展望弄糊涂了，她可是一个纯洁的本分的好姑娘啊，怎么随随便便就和一个尚属陌生的男子拉起了手呢？
然而，方大丽没有表示异议，这说明她骨子里是渴望出点格的。卢展望就这么紧紧拽着方大丽的手来到西单一家装潢得豪华而又典雅的西餐厅，那样子好像他担心方大丽会半路脱逃似的。那一顿饭，方大丽猜测一定花了卢展望不少钱，总有三百来块吧。方大丽算是开了眼界，她对于西餐本来没什么概念。她恍惚记得自家楼下那家杂牌服装店的前身就是一家叫什么来着的西餐店。那店里只有三张规格不一的旧木桌，桌上铺着干硬得像粉皮一样的塑料桌布。要不是菜单上写着本店只供应冷饮与西点，人家准认为这是一家卖馄饨的店。那所谓的西点亦不过是红豆汤绿豆汤之类。真正的西餐厅与它相比，简直只能用“天差地别”或“无可企及”来形容。（这是方大丽的原话）。那里有人在拉小提琴。桌面上铺着粉红色全棉台布，显得柔和而又优雅。有一瓶绝对新鲜与水嫩的玫瑰花娇娇俏俏地立在桌面上。服务员（你得原谅方大丽采用社会主义式的叫法，因为我早说过她是一个本分的姑娘。尽管我后来一再纠正她说现在时兴叫小姐或先生，但她总是改不了口）全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跟你说话也是柔声细气的，就像你是上级领导似的。
那顿饭让方大丽觉出了受宠的滋味。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如此被人厚遇过。她很有种找回自我的感觉。更让她念念不忘的是那天她在西餐厅里见到的那些体态优雅、穿着时尚、神情倨傲的女人们。她们全都化着一丝不苟的妆，像一只只艳光四射的蜂鸟。方大丽艳羡地说做有钱人真好，她们看上去多有气质啊！卢展望说，你化妆一定比她们好看多了。真的？方大丽有点不自信。真的。卢展望一锤定音地说。我对卢展望不以为然，这个说话随便的男子根本不知道他出于礼貌的恭维会在我表妹心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方大丽说那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灰姑娘闯入王子宴会的心情。虽然，卢展望也算不上什么王子，但他给了方大丽一窥“资产”阶级生活的机会，叫方大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面貌。你知道什么是受人重视么？和卢展望在一起时我就绝对受到重视。
在后来的旅程中，方大丽义不容辞地担负起提醒卢展望按时饮食起居的重任。于是，卢展望出现的地方，方大丽必定存在。而方大丽存在的地方，卢展望亦紧紧尾随。也许，刚开始两人都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出于友情与礼貌。他们甚至联想到了“有缘千里来相会”，这让他们双方都感慨不已。然而，成双成对出入多了，别人无意的调侃和有意的哄闹不由分说地把他们往“两情相悦”上套。到后来，两人都糊涂了，他们这样的相处到底算友情还是爱情。没准，他们之间真有那么一点点微乎其微的爱情？谁知道呢。
当他俩都说服自己相信这是“爱情”后，卢展望掏钱给方大丽买了一只玉手镯，仿佛给他俩的爱情加个保险与证明似的。
三
方大丽向卢展望隐瞒了她有男朋友的事实。当然，她从北京回来后也没有对卓南方提到卢展望。从这件事里，方大丽自我觉出了她的狡猾与不忠。我是不是有点堕落了？她忐忑不安地问我，随后又自问自答，爱情面前人人都是自私的。方大丽至今也闹不清她爱卓南方本人什么。当然，卓南方是本地一所著名大学里的博士生，搞热能开发。以前也谈过几个对象，然而，对方都因为卓南方过于沉溺于课题研究而冷落了自己与之告吹。方大丽与卓南方的认识是通过她父母单位同事的介绍。当她第一次把卓南方带来给我看后问我怎么样时，我毫不客气地向她指出，你是在和文凭谈恋爱。我甚至打了这么一个比方：你在逛上海美美百货时，总是因囊中羞涩而不安。然而，就在限时打折的时间里，你突然惊喜地发现有一件世界名牌衣服居然打折到你可以接受的价格，尽管它也许根本不适合你，可是，你终于仍是把它买下了，因为你这么对自己说：好歹它到底是世界名牌。你买的是它的牌子，而不是它本身。方大丽没有直接反驳我的比喻，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可是，卓南方很老实本分啊，是适合做丈夫的。
然而，我知道，方大丽也渐渐从与卓南方的交往中感觉除了平淡与无趣。他们在精神上本无交流的可能性，在肉体上也没有达到需要交流的必要性。所以，他们的约会更象是一种例行公事。方大丽说服自己接受这种无波无浪的恋爱方式就只一句话：到底，他是博士嘛。再说，他们的结合对优生也有好处。
长相平平，笨嘴拙舌的卓南方对方大丽很是满意。对于他，婚姻不过是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说他曾经也渴望海誓山盟的爱情，那么，几位女孩的相继离去多少对他是种残酷的打击。他明白了其实找个居家过日子的女人不一定要漂亮娇巧，只要能尽到一个做妻子做母亲的责任就行了。而方大丽的其貌不扬与安静稳重让他感觉很踏实。更让他由此可以完全把精力投身于自己的事业而高兴不已。他是真的感激方大丽。
回来后方大丽背着卓南方与卢展望频频约会。尽管她刚开始有点做贼心虚似地不安，但她对自己不停地说爱情是自私的。慢慢地，她就减少了内疚感。况且，方大丽渐渐觉得她和卓南方在一起时她已经够宽宏大量了，她从不计较卓南方给她买的当午饭的菜包；从不计较卓南方没送她礼物；从不计较卓南方不和她外出游玩或逛街；她不计较的事多了。事实上，方大丽后来居然觉得她能坚持不离开卓南方已是很对得住卓南方了。他卓南方对这事不该斤斤计较。
四
可是，卓南方终于还是撞见了方大丽与卢展望的约会。他的反应已不局限于斤斤计较。那天是方大丽的生日，卓南方给自己放了半天的假出去给方大丽买生日蛋糕。就是那么巧，在校门口，卓南方碰上了并目睹了方大丽与卢展望手拉手依依不舍地告别的全过程。卓南方当着方大丽的面，把蛋糕往地上狠狠一摔。方大丽庆幸卢展望这时已经走远了。卓南方问：他是谁？方大丽说一个朋友。卓南方说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方大丽说刚认识的。卓南方说什么时候认识的？方大丽说就在去北京玩的时候认识的。卓南方说我们认识快一年了，你也没有拉过我的手。可是你和他才认识十来天，你们就——方大丽冷笑了一声，许是她明白卢展望虽然盛气凌人，但到底处于整个事件的下峰。她平静地说如果你想因此而分手就明说吧。卢展望怔住了，他呆呆地凝视了方大丽几秒钟，就像重新认识她一般。然后，他叹了口气，走到方大丽面前，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了她，仿佛要把她融化在他的怀里。
他说，方大丽，我们结婚吧。
五
方大丽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卓南方向她求婚的那一幕。我看见她的脸上散发出贵妇般不屑一顾似的得意。毫不起眼的方大丽，土里土气的方大丽，自卑内向的方大丽居然也有如此辉煌的一刻。我敢打赌说在方大丽活过的二十八年里，这样的被对待还是头一回。
方大丽后来又说，卓南方向我求婚后，卢展望又来找我，他问我去不去西藏旅游，如果去，他就一起给我在旅行社里报名。我问她，你答应了他么？方大丽说，我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肯给我一个家么？
方大丽很认真很诚恳地问卢展望，你肯给我一个家么。
卢展望沉吟了，他的未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方大丽说我很喜欢你，甚至有过爱上你。可是，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觉得累了，我想生个孩子，我想家了，很想。卢展望说我们是相见恨早呐，如果几年后，我想结婚了，遇上你，该多好。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方大丽这时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就是卢展望喜欢的只是她的善良，更或者，卢展望一直是出于感激才和她交往。想明白了以后，方大丽反而如释重负。她微笑着对卢展望说会的，你总会遇上一个要和你结婚的人的。你知道么，方大丽喃喃自语，也许就是那个和你一起去西藏的人。
这个6月的下午，我的表妹方大丽坐在市中心一家大型百货商场三楼咖啡厅里，望着窗外忙碌来去的人流，她发表了关于她的婚姻的看法：其实，卢展望不适合我，就像西餐不适合我一样。那不是我的生活。你知道么？我现在明白了其实卓南方如白开水，虽然没有味道，但却不可缺少。而卢展望就像果味汽水，虽然有点刺激，但常喝也不解渴。我有点惊诧地望着我这个表妹如此清晰地洞悉事理。
你知道吗？人生总是充满各种机遇，可是，你最终只能拿走适合你的那一份。这是方大丽起身离开时说的最后的话。
那么，如果你去西藏，你会和谁一起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