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慕尼黑（47）

隔了几天，韶华打电话给曾雪峰，和他约了一个时间，到他的学生宿舍里去拿书。

韶华还是第一次见识德国大学生的集体宿舍。逼仄的廊道，嘈杂的环境，一些光着膀子的男学生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从她身边经过，粗黑浓重的汗毛加上青黑色的纹身让韶华看了心惊肉跳。

曾雪峰此前并无半句虚言，他的房间，的确很小。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一个书架，一个简易衣柜外，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地板上，三五成堆地放着书本和各式杂物，加上一大堆蛛网一样的电线，简直让人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曾雪峰不好意思道：“我这里很乱。没办法，这屋子太小了。”韶华问：“学生宿舍都这么小么？”曾雪峰道：“那倒也不是，也有大的，屋子里带洗手间的。我这是最便宜的。一个月才一百八租金。”他把书桌前唯一的一张转椅让给韶华坐，自己就坐在床沿上。

韶华环视了一下四周，道：“虽然是小了点，不过你一个人住，也够了。想想我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六个人住一间房间。上下铺。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提心吊胆的，生怕上铺的床板塌下来压着自己，有时候做梦也会梦到这种事。”曾雪峰笑道：“我们是八个人。人多，寝室简直乱得不像样子。早晨起来，常常会闹出错穿别人的裤子或者袜子的笑话。”韶华道：“这边是不是都是一个人住一间房间的？还是这样好，又安全又自由。”曾雪峰道：“那倒也不是，也有两个人合住一间的。不过——”他声音低下去，“这是不允许的。学校会来突击检查的，要是看到了，就要罚款。”韶华不解，道：“难道偶尔来个朋友留宿也不行？”曾雪峰道：“这个倒不妨事，学校主要是怕你把房间转租给他人，从中牟利。学校的房子一般都比外面的要便宜。有些人就会动这个脑筋，自己申请到学生宿舍之后，或者邀人同住，这样自己可以少交些房租；或者自己在别的地方已经有了住处，就把这边的宿舍高价转租给急需房子的学生。”韶华道：“这边的房源那么紧张吗？”曾雪峰点点头，道：“很多人递交申请之后排队等了一两年才拿到房间。我算是运气好了。小娜也等了快一年。”小娜自然是指江娜。

韶华于是问：“江娜现在还好吧？”曾雪峰笑道：“她还好，就是学习挺紧张的。”韶华道：“那你们平日常见面吗？”曾雪峰道：“我这个周末会去她那里。我们现在差不多一个月见一次面吧。”他看韶华有些疑惑，又道：“我最近在打工，她也是。所以也不太有时间见面。”

韶华真心道：“这样也挺好的。像我天天闲在家里，也挺没意思的。我现在倒有点想念起国内来，空余时间还可以呼朋唤友地出去喝茶打牌吃饭聊天，活动不要太多哦！”曾雪峰笑道：“生活方式不一样的。国内的消遣，说到底还是逃不开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样式。这里讲究的是户外运动型的休闲，像滑雪野营什么的。不过，还是需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韶华沉默了几秒，叹口气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边人和人之间很疏远似的，不像国内那么亲热，人与人的来往也不如国内那般密切。也许是有文化差异吧，和外国人交朋友，你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是隔了那么一层，深交不起来。且不说大家没有掏心掏肺的话，就是普普通通地聊几句天，也好像没有共鸣。”

曾雪峰道：“大家生活背景不同，这是自然的。你说国内人际关系热络，其实也还是因为在国内你无论办点什么事情，都离不开关系，所以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当然也就很频繁。而德国这里呢，大事小事都依循着健全的规章制度来办理。不夸张地说，哪怕你一句德语不会讲，不和别人交流，也照样可以过日子。”韶华同意道：“可不是吗。就拿日常买东西来说，超市、商场都是开架售货，你只要选好东西去付账就行了，根本不用说一句话。我学的那些德语，倒像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曾雪峰道：“这边的生活是纯粹的生活。我除了上学，打工之外，去得最多的地方也就是超市了。课余时间，要么就在家上上网，要么就找人打打球。日子过得再简单也没有了，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也没什么可以多想的。”韶华笑道：“你的日子都过得这样简单，我的就更不用说了。”停顿了几秒，她又道：“这种日子过得长了，就觉得死气沉沉的，有点闷。你不觉得么？”曾雪峰道：“小娜之前说过，德国就像一台运转有序的机器，而我们就好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无一例外地必须接受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韶华想了一想，道：“是的。而且，还是那种被包裹了一层玻璃纸的产品，和外界隔离起来了。我有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会觉得周围的世界以及这世界里的人这世界里的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完全可以撇开他们这么生活着。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心里面的那个慕尼黑，只住着你一个人。”

曾雪峰默然了一会儿，道：“你不应该把自己封闭在个人的小天地里 ，可以试着多去接触一些人。”韶华道：“唉，其实我也这么想过，但是我不是家就是学校的，哪有机会去认识旁的什么人。教我们德语的老师也要求我们平日多开口，多和人用德语交流。可是，我又没有什么常来常往的德国朋友，每天见面的就只有林凯了，难道对林凯说德语？”曾雪峰也无话可答。他能够感受到韶华眼底的那一丝郁抑，可是对此他无能为力。他帮不了她的，他知道，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国度里，大概除了自救，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