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缘 (1)

六月里的一天,明彦在北京家中接到振楷从上海打来的长途电话。和往常一样,照例先是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地相互问候了近况,又聊了些闲天,挂电话前,振楷随口说下周高中母校举行百年校庆。

搁下电话,明彦心上一惊,算起来,离高中毕业都有十年了。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呢,那么想着,就不免有些感慨起来。仿佛一下子使人连带觉得老了许多。

晚上,明彦翻箱倒柜找高中时候的毕业照,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同学,不知道还叫不叫得出名字。高中一毕业,一班同学就各奔东西,天南海北地去了。唯有振楷,倒是一直联系着。高中时候的同桌,往往会成为最交心的朋友。

终是慧文细心,帮他在旧书箱里找到了。想来当年他也就是那么随便一放,幸好照片是塑封的,虽然色泽淡了些,也竟没有走样。

蹲在地上,就迫不及待地辨认起来。振楷原来高中时候是那么瘦的,弓着背,好像一匹骆驼。明彦笑起来。

其实,那个时候,刚长成人的男孩子,哪个不是这样子呢。明彦看自己,也是傻里傻气,懵懵懂懂的一个。还有何大海,张伟毅,刘东凯,马晓峰,一个个地,都慢慢地向他走来。男生的名字大多都还回忆得起来,女生就支离破碎了。明彦用手指一个一个点过去,好几个,他闭眼想了半天,还是放弃。

突然间,他的手指停住了。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的女生,侧着脸站着。脸上是极淡极淡的笑,需得人仔细看才发现。在一群咧嘴大笑的人中间,她的表情,多少有些严肃和隐退。她一向是不爱展现自己的,好像存心希望周围人把她忽略似的。

明彦想,如果不是毕业的那次野炊,陈淑媛这个名字,他一定早已遗忘。虽然高中同学三年,可是,明彦却从来没有注意过淑媛,她是太安静了。连当班长的振楷也说,他和淑媛,高中三年,所说过的话,加起来,估计连十句都不到。

那次野炊,明彦他们这一组,实在是让人笑话。七个男女生,居然都不会炒菜。明彦斗胆炒了个蛋包虾仁,还是焦的。不一刻,饿极了的一组人便作鸟兽散,到别组觅食去了。

明彦看见振楷他们那组餐桌上花样满满,有红有绿,很丰盛的样子。便奔过去,早有眼尖嘴馋的吃个不住了。明彦也抢着不客气地搛菜。菜做得很地道,连班主任也赞个不停。振楷说出主厨,大家都暗惊,陈淑媛着实是深藏不露的一个人。然而淑媛自己倒不觉得,平常在家这些菜都是做熟了的,所以只是一脸平静。她的淡然落在明彦眼里。他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她,才发现,她其实是蛮耐看的。

那次会餐后不到一个月,就是高考。然后估分数,填志愿,等录取。这样马不停蹄地忙了一个月,明彦准备去上海同济念建筑。振楷考上了北大。两个人着实欢天喜地了一阵。

疯玩了一个暑假过后,明彦学校先开学。临走那天,朋友话别。闲聊间,明彦随口问振楷,我们班还有谁也去上海念书?振楷想了想,说应该还有陈淑媛。明彦心上一怔。她报的哪所大学?明彦紧接了问。振楷说,不太清楚,好像是师范类吧。咦,你打听她做什么,不会–对–她–振楷拉长了声调刚要打趣,明彦正了脸色打断道,别胡说,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振楷看他真发急,便跳转话题聊开了。明彦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虽然嘴里的话合得上振楷,可是心里却挥之不去陈淑媛的名字。他自己也弄不清,适才为什么那么着恼,就如同心里有鬼似的。怎么可能?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的人。想着,眼前就浮现出那次会餐时陈淑媛波澜不惊的模样。这画面犹如蕴含着一股力量,能使一颗焦躁不安的心稳定下来。

大学生活像是一幅五彩画卷,让每个初来乍到者目不暇接。这样的新奇和充实,明彦如鱼得水,日子滑翔一样地过去。转眼到了这年圣诞。

在年轻人眼里,看重圣诞胜于旧历春节。校园里早早就开始了走马观花般地同乡会。明彦先前陪着同学也参加过几场,都是欢声笑语,乡音迎耳,好不热闹。轮到明彦自己了,他兴致勃勃地赶过去,却发现都是陌生的脸。不像他的同学,似乎遍地熟人似的。虽然聊天也没有冷场,可到底有点落寞。无端由地,他想起了陈淑媛。

这个名字平日偶尔也会跑到他脑海里,可是都是很淡,倏地一下就过去了,不留痕迹。然而今天特别强烈。他们班也许只有他们两个在上海念书吧,过去看看她,是不是也可以呢。但是她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会有什么想法呢,只不过是圣诞节的同学聚会罢了。何况平日也不见面的。可是,就是平日不见面,现在突然上门去,会不会很唐突贸然?但圣诞节不聚会,平日又有什么理由去拜访呢?明彦心里纠结着,然而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校门外踱过去了。

到了大门外,才发现自己连她在哪所大学都不知道。不免又觉得自己好笑起来。悻悻然正待回转,突然想到,振楷讲过她报的是师范类。那么不妨去华东师大碰碰运气。或许,那边的同乡会里就有她也说不定。

坐在公交车里,明彦不停问自己,为什么非去不可呢。可是没有答案。

事也凑巧,明彦在师大校门口遇见高中邻班的一个女生,一打听,知道淑媛确在此校。那女生也热心,顺带就领了明彦去淑媛寝室。明彦不能进女生楼去,那女生就帮忙上去喊淑媛。

楼下等着的时候,明彦有些紧张和惶恐,见了面,说什么呢?他又想起了刚才路上和那女生的对话。你来找陈淑媛啊!那女生微笑着说。对,因为今天圣诞节,平日里我和她都不见面的。就是因为今天圣诞,所以,纯粹是同乡会。想起了那女生也是同乡,急急改口道,同学会。其实,那女生也没细听明彦的解释,只顾快步赶路。明彦现在想着,何必结结巴巴说那么多?倒显得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难道男生找女生,就一定是有旁的意思么。都是振楷,那个玩笑开得自己心里不坦白起来。

淑媛很快就下来了。半年不见,明彦觉得有些陌生。高中时候,大家是清一色的校服,每个人似乎都不存在性别之分。此时的淑媛,上身是米白色的滑雪衣,下身是咖啡色的裤子。脖子里围着米色和黑色交错格子的围巾。明彦仿佛闻到了雪后初霁时清冷而新鲜的空气。

淑媛微笑着先说话,见到同班同学真是太好了。我今天还想着呢,我们班谁也在上海,要不然圣诞节连敲竹杠的机会都没有了。明彦也笑,说我们班不多吧,不过邻班倒是很多,到时候可以扫荡过来。这样说笑着,很默契很熟络的样子。淑媛提议去明彦的学校看看。明彦同意了,两人就坐了车回来。

明彦有时候觉得不可思议。他和淑媛在高中时是形同陌路的两个人,可是,现在竟然聊天一点都没有隔阂。就好像他们结交很久似的。淑媛并没有追问他为什么来找她,这使他真心感激淑媛。和淑媛相处,他变得很放松,很自在。同时也为自己之前的多虑羞愧不已。淑媛比起高中时要开朗一点了,明彦想这才是真实的她吧。那时候学习压力大,谁都压抑着自己,心思重重。

淑媛后来问起明彦,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明彦总是脱口而出,就是大一那年圣诞嘛。其实,多年以后,明彦想起来,就觉得应该是高三那次野炊。圣诞节不过是他们故事的序幕,但那次野炊,才是真正的引子。

那次圣诞节之后,明彦就常常给自己找了借口去淑媛那里。淑媛从来不问为什么,只像朋友那样尽心招待。振楷从明彦的信里知道了这件事,就写信来打趣,说果然被他料中。明彦分辩说只是普通朋友。这样抗议着,脸却不自知地热。

明彦有时候回家,家里便捎些土产给他带回。他就带些给淑媛,等到下次淑媛回家,她便也把好吃好玩的拿些给明彦。

一次明彦照例从家里回来,拎了东西来看淑媛,淑媛恰好要到教室看书,明彦便陪她去教学楼。因为适逢春假,第二天才开学,所以教室里人不多。淑媛就请明彦坐一坐。

明彦坐在淑媛身边。还是第一次离她那么近,淑媛低头细心地剥橘子,无语间,明彦清清楚楚地看见淑媛光洁的脸,脸上柔嫩细微的白绒毛,耳根一颗小小的红痣。淑媛递过橘子,冷不防正迎着明彦的目光,脸就淡淡地红起来。明彦也悟到自己的鲁莽,但又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嘴上呐呐地。淑媛低眉不吭声,只一味机械地撕着橘皮上的脉络。明彦似乎又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来。过一会儿,淑媛说,你送我回去吧,我忘记带一本书了。明彦只好站起来。

临近傍晚,楼道很暗,可是还没有点灯。淑媛看不清台阶,所以走得很慢。明彦伸出手去,淑媛愣了几秒,终究是把自己的手交出来,明彦于是握住。两个人都绯红了脸,暗自庆幸光线的幽暗,同时也觉得有股异样的力量将他们紧紧裹住。出了教学楼,犹如忘了一般,明彦也没有再放开淑媛的手。

在回寝室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明彦那只握着淑媛的手,像是提着千斤重物,掌心里汗涔涔的,却一动不敢动。这样僵着到了寝室楼下。淑媛也没有即刻抽出手来。那短短的几秒钟里,又像是等着明彦先放手,又像是等着明彦说话。可总有人来人往,明彦觉得每个经过的人都像是在偷笑着看他,竖尖着耳朵听他。他有些发窘,简直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正暗自恨着,淑媛已经轻轻地抽出手去。黑暗中,淑媛声调不高地说,谢谢你的东西。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生气。说完了,也没就去,仿佛又立了几秒钟,也许是明彦多心,觉得时间此刻特别漫长。然后,她就上楼去了。

晚上,明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自怅自悔为什么没有勇气说句话。可是,说自己喜欢她么?明彦没有谈过恋爱,没有谈过恋爱的人都认为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该是无可救药的迅猛热烈,又像是夏日的暴风骤雨,突如其来,叫人无处藏躲。他和淑媛的关系一直是不温不火的,他也拿不定自己对淑媛的感情。也许,他更拿不定淑媛对他的感情。但他到底还是对自己承认了他是喜欢和淑媛在一起的。每当看见那些叽喳不休的女生,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淑媛来。想起她恰到好处的沉静,心上便像吹过一阵惬意的暖风。他还是偏向她的。

这样烦闷地过了一个星期,他终于决定去向淑媛问个清楚。然而,淑媛自己来了。那是周六傍晚时分,明彦正准备离开寝室去食堂吃饭。

仿佛是赶了很急的路,淑媛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她一见明彦,就笑着把手里的塑料袋举高给他看,昨晚才回的家,我妈妈做的板栗烧肉。我怕隔天坏了,所以就今天回来了。明彦急忙让她坐,又去倒水给她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仿佛云开日出,明彦心中的阴霾一下子无影无踪。明彦请淑媛一同吃晚饭,淑媛同意了。

站在声浪鼎沸,热气腾腾的食堂里,明彦第一次觉出了饭菜的简陋环境的嘈杂。他为自己不能很体面地请淑媛吃晚餐而尴尬。意欲换地方上餐馆请淑媛,可是突然想到前天刚把余钱换了菜票,身边一点钱也没有,只好作罢。淑媛建议说既然带了菜,就只买素菜好了。明彦问了淑媛的口味,然后买了四五样各色蔬菜和水果。淑媛说两个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呢。明彦说,你也难得来我们学校吃饭,都尝一尝。

明彦预备着淑媛提到那晚的事,然后就打算把心思挑明了。可是淑媛好像忘记了一样,只是说师大的伙食情况。明彦说,我还担心你生我的气,不再来了。淑媛正吃着,听了这话疑惑地抬头,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明彦涨红了脸,慢吞吞地说道,因为那天晚上,其实我–明彦虽然没有说完,可他的表情实际上已经帮他把话说完了。

淑媛的脸似乎也有些温淡的粉红,她望着白搪瓷碗边上因磕碰而露出的一块不规则小黑斑,说,我知道。顿一顿,明彦又说,所以你今天来,我很高兴。然后就对着淑媛孩子气地笑。

淑媛也就笑了,说,那你也不到我学校来?明彦赶忙说,本来要来的,可是你先来了。淑媛说,哦。那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这样说着,可脸上仍然笑着。明彦在心里暗暗地舒了口气。

这顿饭吃得时间特别久。明彦心中快乐,所以聊东聊西。看得出来,淑媛也是快乐的。洗碗的时候,两个人都争着洗,也洒了对方一身水,淑媛很自然地拿出手帕去擦明彦衣服上的水。明彦心中说不出的踏实。到此刻,他才完完全全放了心。

这年夏天来临的时候,明彦邀请淑媛暑假到他家玩。淑媛同意了。明彦的父母都是官场上的人,他们对于明彦寄予着厚望,所以,对明彦交女朋友这事并不很赞同。但听明彦说那女生颇为知书达理,于是就决定见见。

振楷暑假回来,就直接上门找明彦叙旧。明彦藏不住心事,喜滋滋地告诉他过两天淑媛也会往家来。出乎意料,振楷沉默了半晌,然后问明彦,你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么?明彦对于家庭背景一向是忽略的,许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从来都是助他一臂之力的,所以他根本没有问过淑媛。只知道她父亲因病早逝,家中还剩母亲和一个哥哥。振楷欲言又止。耐不住明彦的追问,振楷吞吞吐吐地说,听说她父亲是在服刑期间病死的。我也是偶然从班主任家访情况簿上看见的,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看明彦脸色暗沉,又安慰道,其实,这事我原想写信告诉你,可那个时候你说你们只是普通朋友,所以我也就没说。不过我想这应该关系不大罢,都过去那么久了。

隔天傍晚,淑媛上门来,明彦借口下楼去接,把淑媛拉到僻静的角落。吞吞吐吐地问她她父亲的事。原以为淑媛会很忌讳,可是,她却相当平静,轻描淡写地证实了振楷的话。

明彦本想问个明白,她父亲到底是什么原因入狱的,然后又是怎么病逝的,可是,又觉得这样究根问底有种揭人伤疤的残忍,他想以后也可以问的,但又等着淑媛自己说。淑媛似乎也不预备再多说点什么,她那样地简明扼要,仿佛是在表示这事情就只那么简单,没有曲折,又仿佛在表示,在这样的场合下,她只能够说那么多。

淑媛静静地站着,夏日夕阳的余辉照在她的头发上,给她镀上一层金色,使她看起来柔弱且坚强。明彦试图捕捉她眼里的慌乱和不安,然后准备给予同情和慰藉,可是淑媛的眼光很坦然,并没有明彦想象中刻意用风平浪静来掩盖内心的波涛汹涌。

明彦想了一想,说,如果我父母问起来,就说你父亲因病去世好了,其他的一概不必细说。淑媛望着明彦,仿佛要看到他眼睛里去,明彦躲开了,只看了看表,然后说,我们上去吧。淑媛没有挪步,停了两秒,轻声说,其实,我父亲入狱并不是一般人想的那样子,至少在我心里,他是清白的。如果你怕你父母知道了不好,那就照你说的做。可是我想,这事死瞒是瞒不过的。明彦想,父母不见得会去追查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过去。当下带了淑媛上楼去。

明彦家的房子很大,在小高层的顶楼。楼上楼下为错层式,两百平米左右。家里装潢很考究,家私摆设也以舒适为主,虽不显刻意的奢华,但也给人一种优裕且尊贵的气势。

明彦的父母虽不很热情,却也礼节周到。见面寒暄坐定后,明彦的父母聊家常一般问起淑媛学习生活和家里情况,淑媛对两老的问话有一句答一句,态度落落大方,谈及父亲的早逝,淑媛一脸镇定,只说癌症救治无效去世。倒是明彦,有些紧张,一直站在淑媛的座椅边上,竟连茶水也忘记倒。他母亲后来提醒他,他才去了。等倒水回来,他们已经谈别的了。看来,明彦的父母对于这事也没有过多的追问。等到吃晚饭时分,明彦的父母看淑媛的眼光已经和蔼客气了很多。明彦一直绷紧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

四个人围坐着圆桌吃晚饭,都是一些家常菜,附近的餐馆里叫的。明彦父母招呼着淑媛,要淑媛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就自己搛。席间,他父母又说些市场菜价之类的闲话,淑媛也适时地接口,顺着他父母的意思说。大家闲闲散散地说着话,从从容容地吃着饭,就着客厅柔和鹅黄的光线,倒有一丝家常的实在。

平日里明彦吃饭很快,像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也很少和父母聊天,大约也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和父母说的。可是今天不同,明彦觉得这样很像一家子,有那么一刻,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和淑媛一同生活很久了,而今天不过是例行回家探望父母。

他看淑媛,端正地坐着,怕她觉得拘谨,就不停地挟菜给她吃。明彦母亲问,小陈,平常家里都是谁做饭呢?

淑媛说,我母亲在家时都是她做,有时候她不在家,就我来做。明彦插嘴道,我尝过她的手艺,还是高三毕业野炊,振楷他们这组都是她烧的,连李老师也说不错呢。

明彦的母亲听了看一眼明彦的父亲,笑说,到底是女孩子能干些,我们家明彦就是用电饭煲烧饭怕也是烧焦的。明彦冲着淑媛吐了吐舌头。

明彦的父亲说,小刘的父亲早逝,小刘帮着家里料理家务,也是应该的。我很赞同,年轻人就该这样。懂得体恤父母的辛苦,我们明彦也该学习学习。明彦的母亲说,你父亲病逝,你母亲拉扯你们子女两个,很不容易吧,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淑媛看了看明彦,明彦也只是微笑着望着她,她于是就说,家母是保姆,帮人家看小孩。现在还在做。不过,我是希望自己早点毕业就可以帮她了。这样她就不用那么辛苦。

明彦的母亲愣了一愣。然后笑说,那倒也是。明彦,你看人家多懂事。我们家明彦,从小都是娇生惯养,连碗也不洗一只的。今后不知道要怎么样人家才受得住你这样的脾性。说时也不看明彦,顾自盛了汤喝着。

明彦的父亲说,我们家明彦是该出去独立生活,小陈啊,不是我对你们年轻人有偏见,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太娇气,不像我们当年,睡土坑,走野岭–爸,现在年代不同了。明彦打断他父亲的话。

他父亲说,年代不同了,但是精神面貌总是需要的,那像你们,一天到晚不知道干点什么,只知道谈情说爱,把人弄得萎靡不振,我就顶反感你们这样子。像我们当年,上山下乡,各个精神抖擞,为事业,为国家,多少积极健康向上。你们现在–

明彦的母亲说,明彦他们自己有分寸的,是不是?而且现在的年轻人,和你那时又不同了。你也别老用自己的那套灌输给他们。我就不相信小陈他们这些年轻人是这样不懂道理的人。你说是不是小陈?明彦,你也别怨你爸爸,他还不是为了你有出息?小陈你说,做父母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小孩子出人头地?你应该是不知道,他爸爸当年被打成右派,吃了很多苦,总算后来平反了,又经了一些波折,才到今天厅长的职位上。所以,就特别希望明彦珍惜现在的机会。他爸爸是想将来等他本科毕业送他出国去念书。明彦的姑姑,也就是他爸爸的姐姐,在美国,每年过年过节的都要写信打电话过来,她特别喜欢明彦,老是提到这个事情。原来我们也舍不得,那时候明彦小,怕他出去受苦,现在觉得让他出去锻炼锻炼也好–我才不去。明彦很干脆地回答。他已经吃完了饭,站起来把碗拿到厨房里去,一路走去大声说,我才不去,就是要去也要靠我自己,不靠姑姑。

明彦的母亲说,现在那么能干了,人长大了,就自说自话起来,小陈,你说,我们做父母的有多难?从小到大,为他操心到现在,一点也不懂得体谅父母。

淑媛说,他会明白的。别人想去都没有门路去呢。看见明彦过来,仰了脸,笑着说,我都替你珍惜这个机会。去美国,见识见识,不是很好吗?伯父伯母虽说舍不得你,可是为了你将来好,还是愿意让你去,你自己倒不领情。

明彦的母亲也接口道,明彦,你看看,还是小陈明白道理。都是同龄人,你就比不上人家了。

明彦不屑道,美国有什么好去的?最讨厌那种没有主见的人,人家说美国好,就跑去美国,连洗碗洗盘子的都硬说在美国好。人家说,欧洲好,就跑去欧洲,连在工厂里扛水泥都说要比回国好。我在国内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到美国去。

淑媛说,去美国深造,对你会有更多好处。明彦想,淑媛那么热心劝自己去美国,难道她没有考虑过将来自己和她么?

他高中时候倒是一心想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担心自己万一高考失利,无法对父母交待,所以有点逃避的意思。然而那时候父母不放心,怕他年少离家,多少不适应。等考上了大学,大约是精神压力没了,他就对去不去美国无所谓起来。后来和淑媛在一起,就更加不去想毕业后出国的事情了。现在父母又提起来,他就不免有些烦躁,加上淑媛也这么帮衬着父母说话,越发生气起来。

他愤激道,我当初要去,你们不让,现在又肯了,我自己不想去,你们也不理会。你们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你们太自私了–

砰!明彦的父亲铁青着脸把饭碗把桌上重重一搁,不象话,简直不象话!明彦的母亲说,明彦,你这是对父母说的话吗?而且当着客人的面!小陈,你看我们家,让你笑话了。明彦,你那么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今天是你请同学来家里玩,高高兴兴的不是很好,怎么又要惹你爸爸生气了?再说留学的事又不是今晚就要你做决定,不过是说说,你怎么就发起牛皮气来?还不去切水果去!明彦赌气站着,下不来台的样子。他母亲就站起来,推一推他,他只好去了。

他父亲说,这人真是愈大愈不象话,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他母亲说,你和他动什么真气!他不过是一时牛脾气上来了,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自然会想通的。小陈,你们是同学,你也劝劝他,他或许同学的话还听得进一些。淑媛答应了,然后便站起来,借口天晚,要回家去。

明彦的母亲说,吃了水果再走!淑媛说,不吃了。回去晚了,家人要等门的。明彦的父亲说,小陈,你今天也看清楚了,我们家明彦的脾性,你们做同学的平时也要相互帮助相互学好相互规劝才好。

淑媛说,叔叔放心,明彦其实还是蛮明理的,平时总对我说将来毕业赚钱了,要好好地孝顺父母呢,说父母太辛苦了–明彦父亲摆了摆手,截断了她的话,说,罢罢罢,我也不指望他拿钱来养家,只希望他能体谅父母的苦心,不要总给我们气受就好!淑媛说,叔叔自己身体当心,明彦还有三年才毕业呢。到时候他会想通的,毕竟,现在大学毕业工作也不好找。

明彦的母亲说,我们也是那么想。顿一顿,冲着厨房方向喊, 明彦,小陈要回去了。你出来送送。

明彦端了水果出来,听了这话,急问,你要走了?才刚八点呢,吃点水果再走吧。明彦母亲道,回去晚了人家女孩子家里要着急的。早点走路上也安全些。淑媛一边向明彦父母告别,一边走向玄关,弯腰穿起凉鞋来。明彦只好放下水果,随淑媛一同下楼来。

明彦出了楼门,对淑媛说,你是真希望我去美国?淑媛走在前面飞快,像赶车似的,听了这话,只回过头来,脚步却不减慢,说,其实,那不过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你又何必惹你父母生气?说不定他们三年之后又改主意了呢?

明彦这时候也有点懊悔刚才的冲动,把好好的气氛搅得一团糟。也不知道淑媛心里怎么想。可是,自己还不是因为考虑到和她的将来才那么着急么。淑媛难道不理解?

明彦说,那你心里怎么想?淑媛说,我没想法。明彦说,假如我去美国,那你怎么办?淑媛猛地停下来,说,三年之后再问我这个问题,现在还太早。明彦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也终于没有说,淑媛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愿三年后父母又会舍不得他走了呢。

淑媛等车的时候总是张望着车来的方向,也不看明彦。明彦想去拉她的手,可是她却把手送往脸颊边不停地扇着风。明彦的手伸了伸,又缩回来了。不一会儿,车来了。淑媛简短地说声,谢谢你的邀请!再见!便跳上车走了。

明彦看到淑媛上车后并没有挑他这边的窗子坐下,反而向对面去了,不知怎么的,有点失落。他怅然地望着开远的车,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醒悟似的看看周围,最后一个人将手插在裤袋里,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回到家,敲门进去,他父亲并不在客厅里,他母亲过来开的门,告诉他,刚才楼下王伯伯来喊你爸爸去下象棋,你爸爸本不太想去,我怕你回来又和他争起来,就把他劝去了。你呆会儿见了他,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出国的事情,反正要三年以后,那时候你要实在不想去,我们也不勉强。不过,你爸爸年纪大了,医生说他有高血压,你还是不要让他生气吧。有什么话,可以和姆妈说,姆妈总是在你这边的。对了,小陈回去了吗?

明彦点点头,说,回去了。那就好。他母亲走到客厅的沙发边坐下来,缓缓地说道,明彦,你今年也二十岁了。虽说以我和你爸爸看来,这个年龄交女朋友稍微早了点,可是,你们这一代又和我们这一代不同,所以,你交女朋友,只要是正正经经交往,我们也不反对。不过,既然是带回家里来,那就要慎重了,你了解小陈的家庭背景吗?你去过她家里吗?

明彦心里咯噔一下,嘴里说,你们不是问过她了吗?明彦母亲说,那是她自己说说的,倒也不是我们不相信她的话。我是觉得这个女孩子为人不错,可是,我们做父母的,总要知道清楚才放心,这也是对你负责,对她负责。要是将来你娶她进门,人家问起我们她家的事情来,我们一问三不知,这也不行。

明彦说,那你们想知道什么呢。他母亲说,倒也没什么,就是她家里的真实情况。嗯,还有她爸爸的病,到底是怎么得的,有些毛病是要家族遗传的,倒不是说她爸爸这个癌会遗传,可是了解清楚心里有底,我们也好放心些。明彦说,那我改天去问问。他母亲说,也不要特意问,随口问起来就可以了。否则人家会以为我们家对他们有看法似的。明彦心里说,其实你们就是对人家有看法。但是他嘴上什么都没有说,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晚上,明彦的父亲回来,因为下赢了棋,心里很高兴,一进卧室就声如洪钟地说,佩茹,今天王家生对我说,他女儿要从北京回来了,这姑娘不错,才刚进北外,就被省政府招去当大会翻译。到底是年轻有为啊!我们明彦改天是要去看看人家,学习学习才行。

明彦的母亲说,我们明彦也是大学生,也不落后人家的,你别总是数落他的不好,搞得他心里不痛快。哪有做爸的老是嫌着做儿子的,倒叫自己脸上无光。明彦的父亲说,我这叫做激将教育,愈是挑他不好,他就愈不服气,就愈会上进。你哪里会懂。明彦的母亲说,你今天也是,平日就算了,可是今天是明彦请同学来,就算是千有道理万有道理,你也不该当着他同学的面数落他,你让他自尊心往哪里搁,也难怪他会顶起来。

平心静气后的明彦的父亲此刻听了这话,其实心里也是有点歉疚,但到底颜面上过不去,毕竟他才是一家之长,即使自己有错当面又哪肯承认,于是只有撑着面子硬说,我哪里说过他了,是提到出国的事情,他自己发脾气的,简直莫名其妙!你这个儿子,越来越古怪!明彦的母亲想,还不是和你一个脾气。可是嘴上没有说,只是麻利地铺床,过一会儿 ,床铺好了,她就在床边坐下来,问他,你觉得小陈这个人怎么样?

他父亲想一想说,看起来好像还是比较明理的孩子。不过,对她家庭背景也不了解。他母亲说,我也是那么想,她给我的感觉总像是背后有故事似的。而且,他母亲顿一顿,轻声说,倒不是我对她妈妈有看法,按说,保姆也是一种工作。可是,一直以来都是做保姆,你想,他们又不是农村的,她妈妈怎么就找不到一份正经工作呢。

他父亲已经脱了衣服,准备睡觉了,说,他们不是高中同学么,你改天去李老师家里拜访一下,不就了解清楚了?不过,你也别疑神疑鬼的,我看小陈这孩子很有志气很有主见的样子。我们明彦,在担当生活责任这一面,倒还真的比不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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