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一种现实

(1992年10月)

十月里,天总是黑得很早。六点半的时候,“仁德里”里弄的各个墙门里已经飘出了“咿咿呀呀”的胡琴声,那是老人们饭后的娱乐方式,听着这沧桑却无伤感的调子,张瑞家开始吃晚饭。

客厅一角,原色的杉木圆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两菜一汤。系着围裙的廖远一边摆碗筷一边喊,张瑞,吃饭了。张瑞从里屋走出来,随口问,今天吃什么?旋即就看见了盛在金丝镶边兰花瓷碗里的碧油油的青菜、番茄炒蛋和榨菜肉丝汤。怎么又是——张瑞住了口,慢慢坐下来。什么?廖远把满满一碗米饭递给她。没什么。张瑞马上接口说。她有些不忍,廖远的疲惫与倦怠明显地写在脸上,她又怎么可以苛求?因为张瑞的单位离家较远,所以平日里做晚饭的任务就落到了廖远身上。廖远有时图方便,下了班顺路在菜场买点叶菜或熟食,回家后稍稍加工一下,一顿晚饭就对付过去了。晚餐越来越像走走形式——敷衍了事,速战速决。

吃了几口饭后,张瑞说,听张家阿婆说,我们隔壁搬来的是一户新婚不久的小两口。哦。廖远说。张家阿婆还说,那个男的,以前好像常常和不同的女人在这一带逛呢。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是么。廖远顾着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他的两腮鼓凸了出来,很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动着。那——我们什么时候搬新房子?你们单位里有没有消息?隔了一会儿,张瑞又说。现在还没有。廖远简短地回答。张瑞等了一会儿,他却没了下文。

廖远用力咽下最后一口晚饭,站起来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饱嗝,很满足的样子。他的眼睛这才瞥到了张瑞:手捧着碗,一双筷子举在半空中,呆呆地望住他,眼神却很空茫。喂,廖远用食指轻轻地敲了一下张瑞的筷子,你怎么啦?张瑞受了一惊,猛然间回过神来。没什么——你吃完了?我——也吃不下了。她放下了碗筷。那就不吃了罢。廖远毫不在意。然后,他就收拾了碗筷,走进厨房里去了。张瑞怔怔地看着廖远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心里无端地涌上一丝惆怅。

张瑞独自坐在餐桌边。桌子中央有一小滩油腻腻的汤渍,反射出白炽日光灯清冷而冰硬的光。一根白皙而修长的手指缓缓伸向那一小片水迹。指尖将水迹边缘拖出了一个“?”。

你要不要去洗个澡?廖远拿了一块抹布走过来,他爽快利落地“嚓、嚓”几下,桌面光洁如新。张瑞终于站了起来,她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疲倦。好的,我就去。张瑞振了振精神说。那我去给你烧热水。廖远说。我自己来吧。张瑞走进厨房里去。很快,她拎着一壶开水出来了。在关上卫生间门的刹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门缝里安然地飘出去:阿远,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廖远正把抹布扔进洗碗盆里搓,听见了张瑞叫他的名字,湿着一双手就走过来,站在卫生间外喊:张瑞,你要什么,鞋子吗?卫生间里自来水笼头已经打开了,水声哗哗地,把廖远的声音完全挡在了门外。廖远候了一会儿,见张瑞没了任何回应,便走开去,继续去搓他的洗碗布去了。

洗完了澡,张瑞从卫生间里出来,看见廖远坐在沙发里,面朝电视机,似乎睡着了。屏幕上正播放一部国产生活剧——

夜晚,一人行天桥上。桥下,车来车往,远处,霓虹闪烁,一派喧嚣繁华。

某男:(作沉思状,躬身伏于护栏上)我是身不由己呵。我们之间,原本就是个错误。

某女:(不肯相信地喊)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讲到要哭)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这是你说的——

某男:(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你不要这样子。(顿了顿,见女的在流泪,终于有些不忍,换了哄人的语调)好了,好了,让人家看见了,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某女:(高声)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逼问的口气)你是不是又舍不得离开她,不想离婚了?是不是?是不是?

某男:(急躁起来,也提高了嗓音)许多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张瑞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她顶讨厌这种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的矫揉造作的电视剧。她从茶几上一大摊横七竖八的报纸中间寻出了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揿过去。廖远听见了动响,睁开了迷迷糊糊的双眼,说了句:哦,你洗完了?不等张瑞回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打呵欠一边往卧室走。我先睡了。声音还没完全消逝在过道的空气中,一阵轻微的鼾声就已经在里屋响起了。算了,也去睡吧。张瑞关了电视机。

就在钻进被窝的那一瞬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新买的睡衣,深红的底子上白色木槿盛开得毫无保留。她有些怜惜地对自己叹了口气。她想到了白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同事们笑她不会过日子,乱花钱。睡觉么,还特地买什么睡衣。她那时还不屑,因为心里面有种莫名其妙地期待与憧憬。此刻,她嘲弄般地对自己说,不如买点卤味来吃更实惠。

早晨,张瑞一出家门,迎面就遇上莫由。莫由看了她一眼:平板且略显宽大的铅灰色的职业套装包围的是同样毫无曲线可言的身材;一张不擦脂粉的暗黄的脸;纹丝不乱的齐耳短发规规矩矩地贴着脸颊。张瑞暗暗皱了皱眉,他不像是已经结了婚的人嘛,怎么头发那么长,胡子好象也没刮,那黑夹克还马马乎乎过得去,可那条牛仔裤,都脏得连颜色也说不上。什么,什么,居然膝盖还有个洞!

莫由顾自锁上门,满不在乎地大步走了。

张瑞仔细地锁好门,不急不徐地上班去。

(1993年1月)

傍晚,下班回来。张瑞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关门。所有一切,轻轻地进行,轻轻地结束。等她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不久,门外便传来重重的“砰”一声,好像有人用脚一踢带上了隔壁的门。每天如此,让人心惊肉跳。

某天黄昏时分,张瑞一迈进墙门,就看见莫由一个人靠在家门边的墙上,不耐烦地大口大口吸烟。怎么了?张瑞走过去问,出于邻里间的关心。没带钥匙,莫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去我家坐一会儿吧。张瑞客气地说。莫由想了想,说,会打扰你吧。没事,反正也就是等饭吃。张瑞直言。莫由笑了,点头同意。

开门进屋的时候,廖远正在厨房忙碌,听见人声,跑出来看。是隔壁的,没带钥匙,请他过来坐。张瑞说。廖远对莫由点一点头,招呼他坐。张瑞要给莫由倒水,被莫由阻止了。莫由说,你们忙你们的吧,别把我当客人,我会不自在的。张瑞于是就跟着廖远一起进厨房准备晚餐去了。

莫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环视四周:房子不大,横排的三间屋子。客厅的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卧室。家具是旧式的,刷着暗红色的漆。物品器具摆放得并不整齐,凌乱中却给莫由一丝温馨从容的感觉。无端地,他开始对这个家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厨房里,锅碗瓢盆清脆的碰撞声中偶尔还夹着一两句低低的断续的交谈声。莫由的目光最后轻轻地落在客厅墙上的一张大幅彩照上:洁白的布景前,站着这个家的主人。男的穿着黑色的西装,女的穿一套桃红色套装裙。女子年轻而单纯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她的手紧紧地挽着她身边男子的胳膊,头爱娇地略略歪向他。男的笔直地站着,表情是严正的,仿佛明白婚后他的责任重大似的。照片的底边有一行已经褪去亮泽的镀金字:永结同心 一九八八年十月。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舒坦罢。犹如一件贴身的旧毛衣,温暖而自在。莫由感慨起来,他想,他和叶禾会有坚持到底的默契么。他的隔壁的家,所有的家具散出新鲜而陌生的漆味。它们和他一样,都是初来乍到。叶禾喜欢把屋子收拾得纤尘不染,莫由曾笑说家就像一个私人旅馆,让他作筋作骨。当然,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叶禾说他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的哥们也这么说。他想真的许是他不知足吧。

(1993年2月)

“哐啷”一声,重物落地,然后是金属撞成碎片的脆裂声。隔墙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喊。张瑞从睡梦中惊醒。静耳细听,好象是叶禾的声音,尖利而愤怒,夹带着哭泣,像一阵寒气,刮进张瑞的心里。

她推醒廖远,你听,他们吵架了,还摔了东西。廖远翻了身,迷迷糊糊说,管他们呢,睡吧。张瑞有些惴惴不安,她睡不着,她提心吊胆地等待更严重更彻底更具有粉碎性的巨响,那是一种代表事件暂告结束的巨响。抑或等待其他什么,她也说不清。一声重重的摔门声后,有人脚步凌乱而急速地像是跑远了。一切平静下来。

谁呢?叶禾吗?莫由吗?她猜测。

要不要去看看?她推了推廖远。人家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吧。廖远有些不耐烦地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张瑞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半晌,她终于还是起床了,不敢惊动廖远。

她心里很怕叶禾出了什么事。

莫由家的门并未关严实,张瑞轻轻地敲了三下,没人应答。她于是推门而入。客厅里没开灯,里屋的门半开着,灯光透射出来。通过门开处,张瑞看见莫由一个人坐在床边,双手抱头,脸已深深埋进两膝中去,和白天那个有点玩世不恭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此时的莫由就像个受了伤害的孩子,那么孤单而无助。默默地看着,张瑞没由来地有一种想奔过去把他拥在怀中的冲动。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电视机、玻璃器皿的碎片,绕到莫由身边去。在他面前站着,没有说话。

莫由缓缓抬起头来,见是张瑞,无力而伤感地笑笑:吵醒你们了吧,很抱歉。他一脸的疲惫,脸上虽然余怒未消,却已是尽力将自己控制得很平静了。张瑞刚才见过屋外有畚箕,就转身出去,拿了畚箕扫帚进来。莫由说,别扫了,我一会儿会收拾的。张瑞不理他,“哗啦”“哗啦”一下一下将碎片残渣全扫干净了。她把畚箕扫帚拿到屋外去。再转身回来时,莫由已站在了卧室的门边,倚着门框,背着光,静静地望住她。她便也站住了,隔了三两步路,在黑暗中。

沉默。

终于,莫由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和他——也经常吵架么?张瑞无言。他们吵架么?她问自己,她几乎想不起和廖远最后一次争吵是什么时候。那种揪心的愤怒、痛心与绝望她已全然忘记了。她和廖远现在连说话都是简明扼要,更不消说其他。然而,这样,就很好吗?四年了,她的工作怎么会越来越忙呢?廖远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烧饭?他们是真的因为心灵默契而不要言语交流了吗?还是,说什么都觉没劲了呢?他们总是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工作了一天,很累。真的是身体上的累吗?还是心累了呢?他们不去想这日益淡漠的局面背后是什么。也许,他们是不敢想吧。怕想的答案会令他们意外与吃惊,然后害怕:难道,目前维持这婚姻的只剩了道义么。

莫由自嘲地笑笑,他说,当然,你是一位好太太。怎么可能呢。张瑞听见了,“好太太”三个字让她心上紧了紧,她算吗?莫由又倚门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间转身进屋,丢下了一句话:你回去吧。声音不高却很有力。那么叶禾——她欲言又止。她会回来的。他低低地说。

张瑞站在黑暗里很久,里屋的灯“啪”地被人轻轻揿灭了。想了想,她悄悄地退出来。回屋时,廖远听见了响声,打亮了灯,见了张瑞,打了个哈欠,问:怎么,是隔壁新婚俩口子吵架了,这么晚了,发什么神经呢?明天还要上班呢。张瑞一边上床一边说,现在,就只剩了那个男的一个人。女的跑出去了。廖远说,你去管了也白管。小年轻么,你看好了,明天又是粘在一块儿了。张瑞关了灯,没说什么,她的眼前出现莫由的眼睛——深邃而忧伤。廖远的鼾声不一会儿就响起来了。张瑞过了好久才安睡。

一大早,张瑞出门上班,碰上同时推开家门往外走的莫由。莫由穿着烟灰色V字领粗毛衣淡蓝色牛仔裤,毛衣里红白格子衬衫敞着领子,浑身散发着慵懒与粗野的气息。张瑞有点尴尬,莫由却毫不在意,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晚上的事了。他爽爽朗朗地招呼她:早,你。张瑞定了定自己莫名慌乱的心,淡淡地笑了笑说,你早。上班去?莫由打了一个呵欠问,然后伸了个懒腰,抖擞了精神,开始做扩胸运动。是啊。张瑞说。什么破单位,要人起得这么早,有没有人道?莫由换了弓尖步压腿。张瑞小心翼翼地跨过莫由横支在路当中的长腿,说了句,我走了。莫由说,这是你的工作服么?这么老气!张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没说。莫由说,从没见你穿过粉红色。我觉得女人穿粉红色要有味道多了。粉红色?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娇羞而敏感,轻柔而多情?张瑞开始回忆她从前穿过这种颜色么?也不过是没几年的事,可想起来却模糊不确,依稀可见些朦胧如水墨画的影子,但细辨不真切。那时,她当然要比现在年轻,更年轻的还有心态。廖远不也是么,热情而冲动。他第一次那样慌乱紧张地拉她的手;他第一次那样胡乱大胆地吻她的唇——

猛然间,张瑞狠狠地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这是怎么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话,理它作什么。她于是对莫由温和地一笑,好像她并不把他的话当真。我走了,再见!她说。Bye!莫由随口回应。就在她迈开步子要走的刹那间,莫由紧接着又轻声说了句,以后不要穿这种颜色了,我看着真不舒服。她有点吃惊地拿眼光去询问他,他却若无其事地继续掉转身子压腿去了。

在拐弯出墙门的时候,张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莫由仍在压腿,旁边却多了一个笑吟吟的观众,是他的妻子——叶禾。昨晚后来是莫由出去找叶禾还是叶禾自己又跑回来了,她不知道。叶禾穿一件粉红带小碎花的羊毛衫,娇小而动人。张瑞下意识低头看自己,藏青色桃心领西装,像一瓶没有生气的蓝黑墨水。

张瑞叹了口气。张瑞加快了脚步。张瑞小跑起来。旋即,她停下,气喘吁吁的。然后,她笑了,她对自己说,你确实不年轻了嘛,要敢于承认呢。

天空水蒙蒙的,像是要下一场雨。

(1993年6月)

又到梅雨季节。返潮的水泥地像一张被墨迹子洇湿的宣纸,遍布了深深浅浅的水印。张瑞对着床上一大摊春季的毛织物发愁。好不容易等到了休息天想洗晒,可天却不放晴。廖远一反常态,坦然地坐在沙发上,说,张瑞,这种日子快要结束了。张瑞说,还要半个月天才会好转。廖远说,我们不会再住平房了。张瑞不解。廖远走到她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腰,在她耳畔兴奋而神秘地说,我们单位分房结果出来了,我们要离开这里了。你要住上新房子了。张瑞怔了怔,问,什么时候?就下个月。廖远说。

傍晚时分,叶禾来向他们借烧菜用的佐料,张瑞就和她闲聊了几句。吃过了晚饭,莫由来了。一进门,他就高声说恭喜恭喜。张瑞两口子忙不迭地倒茶。莫由这次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顾自坐了,然后问,什么时候搬?到时候,我来帮忙。廖远连连说谢谢。莫由说,谢什么,邻里邻居的。再说,要真谢,我还得谢你们呢。他的眼睛在张瑞的脸上停驻了两三秒,张瑞捕捉到了。廖远说,谢我们什么?莫由笑了笑,说,我和叶禾老是半夜三更把你们闹醒,可你们从来没抱怨过什么,谢谢你们的宽容。廖远一副不介意的样子说,夫妻么,吵吵闹闹是常事。张瑞说,其实,生活本该如此。是说给她自己听。

廖远附和道,就是就是。莫由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终于,莫由站起来告辞。张瑞送他到门外。搬家以后恐怕——见不到了吧。他轻声说。嗯。她点了点头。你总是在我最失意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如果没有你,我和叶禾也许早就——,谢谢。他盯住她的眼睛,目光诚挚而坦白,让她无处逃遁。那么——顿一顿,她说,再见。她转身进屋,迅速地关上了门,竟有些心跳得厉害,她背靠着门,很久,才平息了自己。她不敢动,怕不小心惊动了眼泪。

(1993年8月)

这些天张瑞都在刚完成装修的新房子里收拾打扫,每天很晚才回到仁德里。她和廖远都是喜欢随意的人,所以房子的装潢也以简单干净为主。家具也没有置办,依廖远的意思,等住进去以后再慢慢添置。

明天就要搬了。

张瑞走在夜晚寂静的里弄里,一边想着明天要注意的几件事,一边听着自己的鞋跟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清脆的足音。在拐进墙门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她对自己说,明天是真的要离开这里了。不知怎么的,她竟有点不舍起来。毕竟住了五年了,连头顶上“仁德里4号”这几个朱漆字看来都像是老朋友。

站在家门前,她刚要掏出钥匙开门,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扭头一看,是莫由。这么晚才回家?莫由也拿出钥匙。你也不是一样?张瑞说。不一样。莫由说,你是为了屋子,我是为了自己。她当作没听见,他的话总是话里有话,让人费解。什么时候搬?莫由又问。就明天。张瑞开了门,要走进去。我来帮忙。莫由说。谢谢。张瑞说。

顿一顿,莫由说,有件事要请教你,你会真实地回答我么?张瑞说,什么呢?莫由说,你说人是自私好还是不自私好?

无愧于心最好。张瑞想一想说。

依着心,我何必问你?明知道不该去喜欢的可偏偏喜欢着,换了你,又会怎样?莫由急迫起来。

那她知道么?张瑞低头看地,隔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问。

当然不。莫由说。这不道德,是不是?

你怎么能让叶禾伤心?张瑞说。

张瑞对自己生气了,我是什么人了,竟听了他这么多的胡言乱语,可不是疯了?她开始哭泣。莫由无言,任她哭。张瑞哭得愈来愈厉害,肩膀一上一下地抽动,伤心得像个孩子,一个迷途的孩子。莫由的眼里千言万语温柔而感伤地浮上来,他的手终于缓缓地落在她的肩上,停了几秒,突然,下了决心似的,猛地把她紧紧地搂在了心口。

第二天,莫由很积极地帮他们来搬家,跑前忙后的。小卡开动了,廖远把头探出车窗外,说再见,有空来玩。莫由搂着叶禾的肩,冲他们摆摆手。张瑞急忙调过脸去看别处,泪已经涌上来了。廖远看见了,他说,你看,吵着要搬的是你,现在,又不舍了。车子的反光镜里,莫由和叶禾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不见。她仍在看,看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廖远说,看什么呢?张瑞说,看车上的东西会不会掉下来。她想起了大衣柜,莫由抬上车的,放在车厢一角。

(1999年5月)

“张瑞,孩子的毛衣放在哪里了——”廖远在房间里喊,“你快点找出来,我上班要迟到了。”“好的,我就来。”张瑞从厨房里冲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赶到房间里。“我来吧。”她接过廖远手里的活,继续给孩子穿衣服。六岁的囡囡撅着小嘴非要穿一件米黄色的带卡通图案的毛衣。张瑞想起来那件毛衣放在大衣柜里。她于是就到隔壁房间里去拿。

在翻找毛衣的时候,她无意中看见了一件塞在角落里的衬衣,粉红色的,八成新。什么时候的事了?她望着它怔住了,有六年了吧。她记得就在搬家的前一天,她买的。她好象只穿过一次。后来——,她把它拿起来在身上比试了一下,嫌小了。生过了孩子,身材总是走了样。她忽然微笑了。

“妈妈——”隔壁的孩子扯开喉咙大喊。

“好的,就来。乖——”张瑞忙不迭地找出了毛衣跑到孩子房间里。

那件衬衣被张瑞胡乱地甩在床边。

也许,是要处理掉了的罢。

(全文完)

3 thoughts on “虚拟一种现实”

  1. 丽雯似乎与亦舒英雄所见略同, 且更显细腻, –善于扑捉生活中那些一闪而过的细节, 用细腻的心思, 淡淡的笔风, 紧致的逻辑, 一个故事说出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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