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慕尼黑(9)

韶华不能够理解,为什么她的生活那么艰辛困苦,可是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阴霾。纳西塔的性格非常活泼外向,一到课间休息,她就四处走动,任何人都能够成为她谈天的对象,她很喜欢对别人讲自己看到或者听到的笑话,看到别人笑得开心,她也就很开怀,豁开嗓门尽情挥洒响亮的笑声,呵呵呵地,回荡在整幢教学楼的空气里。

尽管韶华对于娜西塔那样夸张的用劲的笑声不敢苟同,但是,她到底还是有些羡慕娜西塔的。因为娜西塔的开朗活跃,使得全班同学对她都很亲密热情。常常是上课时分,她刚在教室门口出现,呼唤她名字问候她好的声音就已经在教室里此起彼伏热闹开了。

韶华也很想自己受到同样的欢迎。但是她放不开。也许是她太过于在意他人在背后对她的一举一动的评价。所以她处处谨慎小心,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她也明显觉察到自己的沉默和严肃。但她对此无能为力。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出国后,她开始刻意地注意起自己的言行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在国外,你的个人行为会在他人的眼中被放大,并由此衍生影响到他们对全体中国人的评价。人人都知道个体有时候并不能反映整体,但现实中这种心理偏见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且根深蒂固。纵使无可奈何,也没有办法。

在“个人代表国家”这个见微知著观念的作用下,她的举手投足变得很拘谨。人也变得更敏感。自尊和自守让她常常想起中学思想品德书上曾经一再强调的一句话:对待外宾要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说这话是在八十年代,那时来中国的外国人还不多。因此大家并不知道应该拿怎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分寸拿捏不好,热情就有谄媚的色彩;主动就有讨好的嫌疑。中国人素来以“有骨气”自豪,故而提出那样的尺度。

那么怎么样才算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呢?韶华无法将理论过渡到实践,她很苦恼,根本不知道如何和这些有着天差地别文化背景的人打交道。

一日晚餐时分,她将这种拘束和局促的心情告诉林凯,“要是我能有娜西塔那天生自来熟的性格就好了,这样到哪儿都不会怵。”末了,她说。

“你的思维方式应该变一下。”林凯听了皱眉道。韶华不解。林凯说:“你总是想着‘要是’‘如果’,那么你永远都只能停留在现状。你应该想着‘一定’‘必须’,那么还有改变的希望。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对自己说,我一定能像娜西塔那样受人欢迎,我必须主动去和旁人交往而不是回避!”

林凯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韶华却有些不能接受。她以为林凯听了她的烦恼后会温言温语地安慰她,开解她。却没有想到林凯那么直截了当地正告她,听来像是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韶华于是不再言声。

自从来了德国,她渐渐感觉到,她和林凯之间的交流并不能像在国内那样畅所欲言了。常常是,她把对周围一些人和事的看法告诉林凯,原不过是籍此倾吐一下内心的感受和抒发一下当时的情绪罢了,但林凯却一本正经地给她意见,并对她的看法进行点评和指正。像一位老师对待其学生的态度。也像自己的父母对待她的态度。

他们讲的那些道理,韶华自然是早就懂得的,根本无需旁人来告诉她提示她警醒她。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安静温和的聆听者,而不是一个有板有眼的教导者。

她想,也许林凯是希望她能尽快融入这个社会,所以有时候态度难免就有些急躁。

事实上,做博士后的林凯背负着极大的压力,在德国这个言语不通的环境里,除了工作和人事上需要花大力去应付,自己的小家庭以及国内的父母也是无法省心照顾的。他实在是疲于奔命,自然对于韶华也就没有像在国内时候那么细心和耐心了。他知道韶华是一个很善感的人。可是,这是在德国,善感是于事无补的。他希望韶华能够早日独立成熟起来,即使无法在经济上替他分担重负,至少在精神上能够给予他支持增添他力量鼓舞他勇气,而不是总像个半大的孩子万事都依赖着他,总想在他那里得到抚慰和庇护。他不是不愿意扮演心灵安抚者的角色,而是他真的没有时间。他努力地工作,也是想早日让韶华过上风光富裕的日子,因为这是韶华当初嫁给他的时候他心底里对自己的承诺。

1 thought on “一个人的慕尼黑(9)”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