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慕尼黑(10)

在上了半个月的德语班之后,韶华终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开口和班上同学攀谈。倒也不是因为林凯的那番话。而是,她想,要是在学校里再不开口说德语,那么她生活中就更没有机会练习德语口语了。从前学英语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一点:语言关键在于实践,哑巴外语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李薇月来了。

李薇月之所以开学过后半个月才来,是因为之前她先在一家的私人语言学校学德语。学校是经由国内一所中介替她联系的。没想到赴德才不过一个月,这家学校便中途破产,所有学生只好被迫转到另一所语言学校继续课业。虽然是转学,但是学费却需重新再交的。已经扔了五千欧元学费的李薇月,对于这第二笔四千欧的学费实在是无力承担。就在前路茫茫之际,方震华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最终到VHS来读书,也是方震华牵的线。

像是巧合,又像是命运的故意安排。他们是在超市的一次购物中碰上的。当时李薇月站在肉类柜台前对着一大块新鲜猪肋排犹豫不决。倒不是因为价格昂贵买不下手。在德国,骨头比肉便宜很多,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廉价,一斤带肉的碎骨不过才几毛钱。可能是因为饮食习惯的不同,中国人爱极了的排骨汤在德国家庭的餐桌上几乎不受待见。中国人觉得那是最有营养的东西,但是德国人却嗤之以鼻,光是啃排骨的动作已经是够粗鲁野蛮不文雅没教养了,更何况是本身用来喂猫狗的下脚料,哪里还有人类文明可言。对于德国人这种论调,中国人大多是不以为然的,也懒得去辩解。何必跟一个只懂得嚼土豆的民族一般见识?他们哪里能够体会中国积聚了千百年的食文化的博大精深?我们只管闷头享我们的口福好了,让他们去自以为是地煮味同嚼蜡的食物吧。

李薇月迟迟没有决定是否将其放入购物篮里是因为那是最后一包排骨,然而份量很足,她知道自己一个人肯定吃不了。但她又非常馋想象中的那一锅鲜美可口的汤,奶白色,上面浮着切得细细的碧绿的葱花,热腾腾地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啊,光是想想,就已经很诱人。事实上,自从到了德国,她的主食就是方便面。一来是一个人吃饭,没有那个折腾菜肴花色的兴致;二是做一餐,吃不完,倒掉又嫌可惜,后来几顿就得接二连三地吃残羹剩饭。所以索性买一箱子方便面,省时也省力。觉得清淡了,就加一个蛋,或者搭配点蔬菜,惠而不费,很合适打发匆忙的平日。

但到底也有吃到嘴淡想换换口味的时候。何况是到了周末,时间也充裕,偶尔犒劳一下自己也是应该。

就在李薇月下了决心伸出手去拿那份排骨的时候,突然不知从哪里横生出来的一只手,闯进了她的视线,干脆利落地抓起排骨——

李薇月的眼睛牢牢地粘在了排骨上,好像眼珠里吐出了一根线来,将排骨紧紧地捆绑住,无法分开。她就这样用目光追随着排骨的移动轨迹,一直到对方把排骨放入购物车里。

那人注意到了李薇月的面部表情,微笑着对她说了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德文。

李薇月才来德国不过一个月,因此本能反应使她脱口而出的便是中文“什么?”,一边说一边抬头去看对方。

这一看,倒很意外,因为对方看起来也是亚洲人,黑头发黑眼睛,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人不高,五官长得也平淡,是属于那种丢到人群里立刻便消失不见的类型。

对方听见她说中文,马上就微笑起来,“你是国内来的?”他问。李薇月这下听清楚了,原来是同胞,当下油然而生一丝亲切感。“是。”她点头道。“来多久了?”那人又问。“才一个月。”李薇月有些不好意思,也许对方已经看出她初来乍到生手生脚的模样。“在这里上大学?”对方像是很乐意同她多谈几句。“不是,我还在上语言班。”李薇月笑笑。“哦?在哪里念语言?大学语言班吗?还是——”那人来了兴趣。“不是大学语言班,而是——”李薇月想,这话该怎么说呢?一所已经倒闭的学校,让人听了可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所以,她最后决定含糊其辞,“——一所私人语言学校。”

“私人的?那学费肯定很贵吧?”那人瞪大了眼睛,仿佛有些诧异似的。李薇月揣摩他的表情,感觉到他有点不赞同的意思。

“嗯,是有点贵。”其实李薇月并不很清楚德国的语言学校平均收费的标准是多少,说这话是和国内一般语言班的学费相比。

“多少钱?”那人凑上前来。李薇月没有料到对方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学费的多少,这本身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也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讲的,但是,她和他萍水相逢,几近陌路,没有必要对他知无不言,都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谁知道他打听那么详细是为了什么。李薇月本能地起了戒备。但又不好把不愿意明摆在脸上,想了想,她说:“几千欧元吧。”

对方的脸,在瞬间千变万化:怀疑、惊讶、痛心、惋惜。“怎么不去国立语言学校?”他的眉头紧皱,那股神情就好像听到李薇月上当那般。

“我不知道。”李薇月吞吞吐吐道。她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难道他知道私立语言学校其实是打着幌子招生骗钱的?李薇月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她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大概也只有外人能够告诉她“庐山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了。学校的关门大吉,让她一直有一个担心,那就是:她受骗了。

但是之前是不肯承认的,毕竟投了那么多钱在里头,承认了就等于是心甘情愿地接受那五千欧元打了水漂的事实。五千欧元呢,怎么能不肉痛?她因此逼迫自己不去想,好像不想,那钱依旧还在那里似的,总有一天会回到她手里。

“国立语言学校收费要比私立语言学校低多了,而且教育质量也好,比方这边的VHS,现在正是招生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那里念?”那人问。

“我不知道。”李薇月涨红了脸,她简直被他的问题紧追到无路可走的地步。随着他的步步深入,她想她很快就要招架不住暴露出自己像傻瓜似的受人耍弄失了一大笔钱的遭遇,她有种想逃开去的冲动。但是脚步却没有挪开,因为心里面是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他说的国立语言学校的信息的。

再过几日那所私人语言学校就要开学了,那笔四千欧元的学费很快便接踵而至,她到底是交还是不交呢?她也很矛盾。其实,她何尝不想去一家收费低廉但是教学又尚可的学校,可是,她在德国,除了认识原先那所语言学校里那几个和她同病相怜的中国人外,根本一点人际关系一点门路也没有。这样茫茫然无头绪地,让她上哪里去打听消息?又有谁来给她当参谋出主意?现在总算遇上一个肯主动对你说点什么的人,也是颇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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