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慕尼黑（19）

回来的时候，他说：“待会儿我们去取车，你要做好思想准备。”韶华奇怪地问：“什么思想准备？”他冲她背后努努嘴，笑道：“你先看一看，打支预防针吧。”韶华转过头去看，这一看，还真的吓一跳。原来他们自行车停放点的附近半坐半躺着一对老年夫妇，六十来岁的样子，让人吃惊的是，他们竟然全裸着身体。松弛粗糙的皮肤，点点褐色的老人斑，干瘪下垂的胸部，肥厚晃荡的肚皮，在阳光的照耀下暴露无遗。

韶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在她所受到的十几年的教育中，裸体就是下流、猥亵、色情等词汇的代名词。他们这两位老人，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难道不怕难为情么？可是她在他们的脸上看到的只有坦然和自在。

当发现有人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他们很友好地冲韶华挥了挥手算是招呼，神情非常自然大方。倒让韶华红了脸，她觉出了自己的不礼貌，勉强地挤了一个笑容之后赶紧把脸转过来。

“你干嘛让我看这个？”她三两下穿好了鞋袜，微微有些不快地问林凯。

“这也是欧洲人生活的一部分。”林凯笑，“你既然来了这里，也该接触一下。其实，这边裸体很正常。你多看几次就习惯了。像我刚来的时候，看到人家剃个鸡冠头就觉得很诧异了，现在，是见怪不怪了。”

“可是，周围有那么多人呢，他们不觉得难堪么？而且，如果他们身材很好，那又另当别论，就当是做秀，可是他们都那么老了——”韶华无法理解。

“身体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身体就是身体。这边的小孩子很小就知道人的生理结构，男与女的区别，所以，他们看见生活中的裸体，就和看自己的手和脚一样没有一点想法。其实，有些东西，本身明明是很正常的，被人为的道德伦理一番复杂化后，倒变得不正常起来。他们喜欢在太阳下裸晒不是为了展示身材，而是因为他们崇尚一种回归大自然的生活，也是出于健康考虑。”林凯一边说，一边又往远处递了一个眼色，“那边有很多人在裸晒呢。实在是一点都不稀奇的。”

韶华匆匆向远处看了一眼，真的，河滩上有不少人光着臀和背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说来也奇怪，这一次并没有像刚才那么觉得骇然了，看多了，眼光也就平常起来，她甚至开始用一种欣赏的态度去看待这些“自然人”。

不过，虽然是能够接受这些人的裸体，但是要她自己当众宽衣解带，还是不敢的。毕竟，受到的这十几年的教育，也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

在伊萨河边逛了一圈，日头渐渐偏西，林凯意犹未尽地提议不如去附近的一处展览馆看看，听说那里最近正在展出某人的摄影作品，过几天便结束了。而且周日一般展览馆都免费开放，也是不可错失的良机。

韶华知道林凯自买了数码相机后就对摄影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因此她也就同意了。

赶到展览馆的时候，离闭馆还剩下一个多小时。两个人只好走马观花地看。幸而展馆也不大。展出的照片都是一位业余摄影师的作品，他似乎对什么都很有兴趣，人物，花鸟，虫鱼，甚至街边的垃圾箱，一个女人丝袜上的破洞，都是他镜头捕捉的对象。虽然杂，倒也杂中有序，按照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时期作了分类和归档。也许是拍的内容比较贴近生活，所以让观者很有现场感，仿佛真真切切地走进了照片中的时代。

韶华怕来不及看，所以对林凯说了一声后先行一步，自己把整个展馆溜了一个遍，就在她走到展览尾声部分的时候，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请问，你是——”一个男声，很不确定的样子。

韶华回头，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很快，她就想起来了，呀，这个人不就是她在慕尼黑机场有过一面之交的那个男生么。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认得出对方的脸，却叫不出对方的名字，这可有点尴尬呢。

“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在慕尼黑机场？你还记得么，我叫曾雪峰。”那男生很主动地提醒她。

“曾雪峰！”韶华想起来了，“我记得你，清华毕业来德国嘛，因为女朋友在这里。真是巧呢，再次遇见了。”

“是的。”曾雪峰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把身边的一个女孩子拉过来介绍给韶华，“江娜，我女朋友。这位是阮韶华，没有记错你的名字吧？”

“没有没有。”韶华笑着对江娜伸出手，“你好你好！”江娜是一个五官长得非常洋气的女生，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穿衣打扮也已经欧化，入乡随俗嘛，头发染成了亚麻色，加上化了一个浓妆，睫毛涂得又黑又密又长，粗粗看，真没看出是亚洲人，倒有些几分像混血儿。

“再晚一步，我们就出馆了。我刚才看侧面是有些像你，所以贸然上来认一认，没想到真的又碰面了。”曾雪峰很高兴，“你最近怎么样？”

韶华说：“很好，你呢，现在在什么学校念书？”“我现在在慕尼黑工大。”曾雪峰说。“不错呀。一所很好的学校。”韶华真心替他高兴。“还行吧。”曾雪峰谦虚地说，又问她：“你呢，现在是在上学还是——”“我现在在VHS念德语呢。”韶华告诉他。“念完德语打算在这边上学吗？”曾雪峰问。“现在还没有计划，到时候再看吧。”韶华笑笑。

“嗯。”曾雪峰说，然后又微笑着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一个人来看展览吗？”“没有，和我先生一起来的。我怕时间不够，所以自己先粗粗地浏览了一圈。他大概还在后面呢。”韶华扭头往身后张望了一下，疏疏落落的人群中，没有林凯的影子。

站在一旁一直看着没说话的江娜此刻突然抬手看了看表，然后道：“哎呀，要闭馆了。”韶华说：“是的，今天我们来得晚了。你们都已经看过了吧？”曾雪峰点点头：“不过这个展览也一般，你没看全也不用遗憾。”

韶华说：“嗳，不如改天有空到家里来聚一聚吧。尝尝我做的我们那里的家乡菜。”“啊，那太谢谢了。”曾雪峰一边说一边侧过脸去笑嘻嘻地问江娜：“怎么样？我们几时上他们家去？”江娜淡淡地笑了笑说：“干嘛问我，人家是邀请你呢。”韶华连忙说：“一起来一起来，就是我们家地方小，怕你们觉得挤。”曾雪峰笑道：“我们住在学生宿舍，更是连请客的地方都没有呢。”韶华说：“那么就说定了，下个星期天，方不方便？”曾雪峰又去问江娜的意见。江娜还是淡淡地说了句，可以。

敲定了时间后，曾雪峰说具体的事宜将来用电话联系好了。韶华说好。临别时她又笑着问江娜：“你喜欢吃什么？到时候也提前告诉我，我比较拿手糖醋排骨。你爱不爱吃？”江娜略略愣了一下，她大约是没有想到韶华这样地好客。曾雪峰在一边笑着替她回答：“她比较喜欢吃海鲜，当饭一样来吃的。”

韶华说：“那好，我到时候一定多准备点。”江娜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对曾雪峰说：“你看看你，尽给别人添麻烦。”边说边用手爱娇地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曾雪峰笑：“我是实话实说嘛，省得到时候人家做了一桌子的菜，你又不喜欢吃，那不是辜负了别人的一番好意？”江娜撅了撅嘴道：“我哪有那么挑？”“还说不是，我第一次给你做饭的时候，那么多菜呢，你都没——”“那是你手艺太差。”江娜反驳道。“那么现在呢？”曾雪峰一点也不生气，把脸凑到她面前，笑着问。“现在？”江娜扑嗤一声笑出来，“好吧，承认你有进步。行了吧？人家大厨师在这里，你也不谦虚一下，一定要我来夸你。”她的大厨师自然是指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