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慕尼黑（58）

试戴手表的时候，她问林凯这块表多少钱，林凯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一百来欧吧。其实这是这块表的原价，因为圣诞节，所以商场打折酬宾，林凯花了七十欧左右。他没有对韶华说是打了折买的，他想韶华当初看中的那只表要两百多欧，现在买了一只替代品来，若是价格相当也就罢了，要是告诉她这表只值七十来欧，都不到她喜欢的那只CK女表的一半价格，她一定会认定他是为了省钱而特意挑了这一只便宜的来送给她。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对她的敷衍，或者可以说是他对她的不重视。林凯已经领受过很多次这样的怨责了。

他买表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得那么多，买来之后多想了几想，就觉得不能实话实说。女人就是这样，很多变的。平常无风无浪的时候，话都说得很好听，譬如你是她的唯一，所以再穷再苦她也愿意跟着你，哪怕去讨饭，都是心甘情愿。但是一旦面对物质引诱，她们的心态还是很现实的，你要是没有钱，买不起她喜欢的东西，她就会用一种幽怨失望伤心的目光看着你，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对不起她，不配她的垂青和爱恋。

这一个平安夜，两个人都过得很平安，林凯暗自佩服起自己的聪明来，他揣摩对了女人的心思，化险为夷，使得一场本来极有可能爆发的口角得到了很好的化解。那天晚上，他睡得很踏实，加上肚子很饱，他甚至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百密总有一疏。圣诞节过后的一天傍晚，韶华在家里洗衣服，把林凯的裤子丢入洗衣机之前，她照例要掏一掏裤袋。林凯有时候粗心大意地会把硬币留在里面。这次，她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纸来，像是一份账单。细细一看，原来是她那只手表的购买单据，那上面清清楚楚地打印着价格：73欧。她愣了一愣，她记得林凯对她说过这表要一百来欧。他为什么要对她撒谎呢？

林凯要元旦之后才上班，所以这段时间他都在家中。韶华带着疑问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在电脑上玩网络游戏。韶华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然后不经意地问他道：“你上次说我这块手表多少钱？”林凯心里“咯噔”一下，但他依旧看着屏幕，一边玩一边道：“怎么了？突然又问起这个来？”韶华停顿了半秒，道：“是一个网友，说我这块表很好看，想问问价钱。我忘记了。”林凯道：“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差不多一百来欧吧——”他的话未完，韶华猛地一个转身，走了。

林凯隐隐约约感到有点不对劲，他停止了游戏，走到卫生间里装做洗手的样子观察着把衣服一件件放进洗衣机的韶华。韶华的脸上，毫无表情。林凯试探着笑问：“今天晚饭吃什么？”韶华没有反应，她好像没有听见。林凯又说了一遍，她淡淡地回答：“有什么就吃什么。我也不知道。”林凯怔了两秒钟，赔小心地笑道：“怎么啦？不舒服吗？”他去搂韶华的肩膀，韶华身体一扭，甩开了。

沉默了一下，韶华把手里的那张单据放到洗手台上，声音平板地道：“这是留在你裤子袋里的东西。你自己放好。”林凯一见，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动了一动，他知道真相败露了，含混是含混不过去的，想个什么理由呢……

很快，他就笑着道：“哦，这张就是你手表的发票呀。还是你保管吧，以后要是维修什么的，也是一个凭证。”韶华眉毛一挑，道：“这怎么会是我这只手表的发票呢，我这只手表可要一百来欧！”林凯道：“你这只手表原价真的要一百来欧，圣诞节优惠，所以就打了一个折扣。过了圣诞节，又会恢复原价的。”韶华道：“哦？这么说来，还给你捡了一个便宜了。”她的口气里很明显有一种嘲讽的意味。

林凯仿佛看到一片乌云正沉沉地朝自己压过来。他的心情一点点阴郁起来。他没有再说什么，顾自走出了洗手间。

韶华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想知道的是，林凯为什么要向她虚报价格。她要挖出他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她觉得她有理由知道林凯这样做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如果连一块手表的价格他都想着法子要欺骗她，那么她今后还能够相信他什么呢？她最初是生气的，过后只感到一阵阵的痛心，他们夫妻之间难道已经到了不能对对方说真话的地步了吗？彼此失去了信任，婚姻还有什么意义？

韶华回到房间里，林凯还是坐在电脑前继续玩着游戏。韶华站到他的桌子旁边，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要骗我？”林凯飞快地答道：“我没有骗你。”他的手没有离开鼠标。韶华道：“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林凯没有回答，他点击鼠标的频率加快了很多。韶华提高了声音道：“你有没有听见我问你？”林凯突然“啪”一声，把鼠标往桌角一扔，沉默几秒钟，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直视韶华，平静地说道：“你不要再多问了，没什么意思。我承认我把价格记错了，对不起了，这总行了吧？”韶华听了，气得简直要笑起来，什么叫做你不要再多问了，没什么意思？好像她是在故意找茬似的，他说没什么意思，那么也就是说，他觉得跟她说话没意思了？在那么一秒钟里，韶华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绝望和悲哀，她想，他们的婚姻，他们之间的情感，这么快就走到山穷水尽了？他都已经认为和她说真话“没什么意思”了！

韶华忍住眼泪，微笑道：“是啊，我也觉得没意思。太没意思了……”她后面半句说得很轻，是自言自语，她说给自己听的。

家里的空气很压抑，又因为只有一间房间，韶华想独处一会儿都不可能。她于是穿好了衣服，拿了钥匙，也没有对林凯说什么，就自己出门去了。

户外，满眼皆是白皑皑的积雪。室内有暖气，所以感觉不到寒冷，室外就不同了，仿佛踏进了冰箱的冷冻室。韶华出来也没有戴帽子围巾和手套，没走几步路，就觉得脸被冻得有些疼。她又不愿意那么快就回去，所以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里。出得门来，她便真正地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天地这样大，她却无处容身。她多么希望她在这里有一门亲戚，这个时候可以上门去避一避寒，聊一聊天。她有满腹的委屈憋在那里，没有人可说。她也许并不是想找个什么人来倾吐内心的不愉快，她只想有人听她说说话，她的心被堵在胸口，难受极了，不发泄一点出来，她真的要闷死了！

她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怎么都擦不干净。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出国？为什么当初非要出国呢？她仰头望着天空，要是这个时候，有一架飞机飞过，将她带回国去，带到她的父母身边去，那该多好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的心情渐渐平和安静下来。她看了看表，快七点了。她想自己出来了这么一些时候，不知道林凯会不会出来找她。此刻她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她决定还是回去。她劝自己说，为了这二十几欧的差价和林凯闹得这样不愉快，实在也有些犯不着。到底，他还是没有忘记给她买了礼物。从这一点来看，林凯还是在乎她的。这样想着，心中舒服了一点。

才打开家门，就听见林凯电脑里发出的游戏音乐声，丁丁当当的，像在兴头上。她的心不知怎么的就一凉，原来林凯根本没把她的离家出走当回事。她在外面挨冷受冻，林凯却在家中玩得起劲。走进房间里，林凯背对着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加上游戏的乐曲声，他没发觉韶华回来了。

小餐桌上，有一碗面条的残汤，想来是他吃剩的。他连晚餐都吃过了——他一点也没有想到她！

韶华已经平定下来的情绪又被狠狠地搅乱了。她感觉心里有一样什么东西慢慢熄灭了，冷了，远去了。她在床边坐下来，用冻僵的手指缓缓地脱下外衣。

林凯终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来，倒唬了一跳：“你回来了？”韶华似乎连回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把被子摊开，然后钻进去，一动不动地蜷曲着卧在那里。林凯走过来，问：“你怎么了？”他去摸她的额头，韶华也没有反应。她的额头不烫，看来没有生病。“想不想吃东西？”他俯在她的耳边轻声问。韶华闭着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她仿佛很疲倦似的。林凯也只好不去打扰她了，留韶华一个人在床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