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滴眼泪※短章(之二)

两千年前。

古罗马竞技场。

烈日当空,椭圆形的四层看台上,人山人海。

诺大的角斗场地,铺满了黄色的沙土。一阵风过,尘烟弥漫。是战场还是刑场?或许两者都是。

在朦朦胧胧间,特米纳斯看见他的对手出场了——

“吱——”,场地东面的栅栏门被人打开,门后黑暗的隧道内,一个身影缓缓地走来,由远及近。他走得很慢,心事重重。终于,他现身阳光下——一个带着头盔,持着盾牌,佩着短剑的角斗士。

人群爆发出更加疯狂地呼喊。

特米纳斯听见面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透过缝隙,他抬眼望向看台,无数的脸,无数的呐喊声,汹涌地向他头顶压过来。他的目光,掠过底层正中央兴致勃勃的皇帝和他的侍从们,掠过台边前排正襟危坐的元老院的议员们,掠过二层的躁动不安的骑士和如癫如狂的公民们……

最终,停留在第三层的西北角上——

一个蒙着淡紫色面纱的女子,静静地端坐一隅。

四目相对,特米纳斯的心,忽然一下子安定了。

回过神来,他调匀呼吸,放出架势,预备进入一场厮杀。

“咚咚咚——”鼓声响起。是战斗的号角声。决战开始了。

特米纳斯用一双鹰眼灼灼地盯着对手。那面罩下,也有一双眼睛。淡蓝色的眼珠,在太阳光强烈的照耀下,愈发显得浅淡茫然。像未经世事的婴儿,才学会张望这世界。

特米纳斯不自觉地,嘴角微微一笑。

太有经验了。

知道——对方根本不是他对手!

相持不过几秒。对方突然把心一横,豁出去了。他举起沉重的剑,直直地冲着特米纳斯杀将过来。

“呀——”喝声壮胆,率先发难。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黑色盾牌在阳光下一闪,“咚”地一声,一阵颤麻触电般传遍全身,对方拿剑的手差点把持不住。脚步生生地后退几尺。

站稳后,他仗剑在地,微微弓着背,急促地呼吸,仿佛受了惊。

喘息稍定,重新上阵的他竟有些犹豫,望着特米纳斯,不敢再轻易出击,对方的力气,超乎他想象。

特米纳斯亦不急。一场早已定了胜负的游戏,他觉得很有趣。只当是玩猫捉老鼠。不,应该是猫戏老鼠。看对方还有多少伎俩,都使出来吧!他有心逗弄他。

两个人,对视着,移步缓慢,走成一个无形的圆。

到底,上还是不上?都在思量着,揣摩着,估测着……

“上!上!上!”看客们群情鼎沸。似一锅烧开的粥。

谁有工夫看两人细磋慢磨?他们要的是速战速决!那样才痛快干脆利落!

在一声紧似一声的催促中,对方被逼无奈,又一次提剑向特米纳斯刺来。

一时间,硝烟四起,刀光剑影。

一片甜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慢慢地弥漫开来。 

居高临下的看客们,一脸的痴醉。

看,那两只铁甲困兽在笼中彼此凶狠地撕咬着扑击着咆哮着。

都在期待着,谁会最后一剑封喉?

每一回合,打斗间歇,对方都要偻背喘歇片刻。像是得不到足够的氧气,呼吸很有些局促。

性命攸关,唯有全力以赴。自然,也——心力交瘁。

突然间,特米纳斯的心一凛。

这动作,他似曾相识。

流光似电,他回首——

风沙漠漠中,眼前出现一片兵荒马乱的情景。二十年前,他不过八岁年纪。

那一年,他亲眼见到罗马帝国的铁蹄踏平了他的家乡。全城老少,十六万人口,皆为战俘,并全部拍卖为奴。

身为孤儿的他,亦被卖身至卡普亚一处角斗士训练营,从此成为一名角斗士奴隶。也就是奴隶主口中所谓的“活着的家畜”。不能算是人。没有堂堂正正做“人”的资格。是任人驱使的牲畜。很卑贱。

在那里,他认识了同龄的方恩。

方恩和特米纳斯太相似了,从小在奴隶主的叱骂中长大,从不知自己有父母,甚至不知自己姓什么。两个男孩子,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地存活下来,情同手足。

方恩天生体质孱弱。一次不慎感染风寒,人贱病笃,得不到及时疗治,咳嗽到吐血,转为肺炎。命悬一线。是特米纳斯,不知从哪里偷来了药,不日不夜地悉心照料,终从死神手中夺回他一条命。

病愈后,方恩很为前路担忧:

“倘若真的病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我们都不会死!”特米纳斯字字重音。

“我很怕。也许连饱饭都吃不上一顿,就死在角斗营里了。”方恩越想越伤心。

“怕什么?以后,你就跟着我,不用怕!”特米纳斯的眼神很坚定,一诺千金。

“我们都会活下去!方恩,你不会死的!你会活得很好!比我还好!我敢保证!”

“真的?”

“嗯。真的!”一言九鼎。

方恩不再难过了,他破涕为笑,用力地点了点头。真的,天塌下来,有特米纳斯呢。雄健强悍的特米纳斯就是他头顶的一把伞,撑开了,就永远都在那里。

特米纳斯亦是心甘情愿为方恩遮风挡雨,因为——他们是兄弟呀。

但凡训练时遇上劲敌,都是特米纳斯抢在前头出场。方恩知道,那是特米纳斯对他顾恤和惜护。特米纳斯牢牢地信守着自己对方恩的承诺。

拚拚杀杀,呼呼喊喊的,一转眼,也就过了十二年。

成年之后,两人被分至不同的训斗场开始正式的职业角斗士生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临别前,特米纳斯对方恩说:

“想着自己会活,就一定能活下去!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聚!”

“……总有一天会再相聚!”

“……总有一天……”

特米纳斯看着五步开外的对手,越来越疑惑:虽然他带着头盔,但他那习惯性的弓身吸气动作——

自那场肺炎之后,方恩便留下了这么一个后遗症。有时候心跳过速,气便短了,须微微曲背,才能将更多的氧气送入肺叶深处。

是他么?

真的是他么?

“——方恩?”他叫了一声。

对手正准备提足一口气再次进攻。听到这一声唤,蓦地,怔在原地。

时间在那一刻停滞了。

“——特米纳斯?”面罩下,对方亦不敢相信地喃喃。

再也想不到,他们在八年之后,又重逢了!

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下。没有鲜花和美酒,只有你死我活的搏斗。

是的,你死我活。

方恩握剑的手,颓然下垂。

突然,他昂扬起头,下了决心似的庄严地说:

“特米纳斯,你将我刺死吧!能死在你的剑下,我死也瞑目!”

特米纳斯的心如同被卷入了搅碎机,血肉横飞。不不不!怎么,能够,杀死,自己的,兄弟?

他僵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不!不!不!

方恩乞求他:

“我迟早是要死在角斗场里的!你就帮我将这一切都结束了吧!”羸弱的他早已厌倦了这种非人般的日子。他一心一意求死。不想再挣扎了,也许来世会有更幸福的生活吧!他做梦都想早日脱离奴隶的苦海……

特米纳斯,请你成全我吧!方恩心中无声地呐喊。  

一秒,很短也很长。短到不过眨眼之间,却长到足以使人作出一个决定。

特米纳斯想起了他们从小到大同甘共苦的日子。想起了他曾经对方恩说的誓言:

“以后,你就跟着我,不用怕!”

“……方恩,你不会死的!你会活得很好!比我还好!我敢保证!”

他的嘴角,慢慢地浮上一个微笑。

方恩。

“拿起你的剑,不要让他们看出破绽!”特米纳斯命令道。

无需再多说一个字,两个人已经各就其位。下一步该如何走,都默契地心知肚明——

让他活下去!

方恩作势拿剑假意与之搏杀。 

“呀——”两个人高喊着,冲向对方。

短兵相接的刹那,只听见“噗”的一声,一股殷红色的鲜血向空中喷涌而出,艳丽而绚烂,似烟花一般在半空中绽放!

在那一瞬间,方恩感觉自己像被一根粗大的针钉住一般,再也不能动弹一下。

是自己——死了么?

半秒钟之后,方恩看着特米纳斯在他面前缓缓地缓缓地倒下。

只差一个指尖的距离!特米纳斯的剑与方恩擦身而过。

方恩赢了?

不。

还是特米纳斯赢了!特米纳斯赢在他自己的诺言里。方恩,你不会死的。

就在方恩预备将剑偏刺向空气的那一刹那,特米纳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胸膛挺向了它,同时使劲将自己往剑刃里一送——

在片刻的死寂之后,突然,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几乎是同一秒,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鼓掌!

有些人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了。

太精彩了!真得太精彩了!这个人竟然打败了战无不胜的特米纳斯!真正的一剑刺心!准确无误!

整座角斗场沸腾了!

哨声、喊声、叫声、鼓声响成一片。山崩地裂。

在这样沸反盈天的喧嚣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她——那个蒙着淡紫色面纱的安静的女子。

她坐在人群中,居高临下,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滴眼泪,自她的脸颊悄然无声地滑落,重重地,砸向土黄色沙质的地面,缓缓地渗入,不见踪迹。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她是带着所有的希望来看这一场比赛的。

因为,她的未婚夫,在出征前,郑重地许诺她:斗完这最后一场,他们就结婚……

3 thoughts on “三滴眼泪※短章(之二)”

  1. 特米纳斯根本就不算个英雄,尽管他为朋友、为兄弟,牺牲了自己来保全兄弟的名誉与地位,但却是以牺牲自己和另一个女人的幸福为代价的。
    他拼命保全的那个兄弟会感激他吗?方恩根本就不是个角斗士,他根本就不具备一个角斗士应有的杀气和素质,即使在朋友的成全下赢取了本次的胜利,但是下次呢?谁能保证还有下个“特米纳斯”,遇到更强者时,他还是逃离不了悲惨的结局!
    特米纳斯的未婚妻更是个可怜人,因为一个男人的所谓的“兄弟情”,被人自私地谋杀了也许可能拥有的一段“幸福”,幸福不幸福已经无从评价了,但现在至少她会为这个男人的自私行为而伤心而受伤,也可能是一辈子的影响!也许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还得强言欢笑甚至附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声音;但,个中滋味还得自己尝!
    所以我说,特米纳斯不算是个英雄,他根本就是个蠢夫!为了实现所谓的诺言,为了满足自己的“大男人”思想,不仅不珍视自己的生命,还在根本不了解朋友的境遇下一意孤行,更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以自己的牺牲换来的却是另两个人的一辈子的不安和伤心!他也只可能成为角斗士。。。而不是真正的斗士!

  2. 男人与女人永远不同,女人活着可能只为了一个爱着的男人,但男人活着还为了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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