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滴眼泪※短章（之末）

“吱——”一声惨叫划破了万籁俱寂的夜空。

借着月辉，只见一个黑影一纵而过，很快便消失不见踪影。

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蔓草丛生的地面。这一条新鲜而触目的血迹，断断续续地，一直延伸向黑黝黝的密林深处。黑暗中，有两点幽幽的绿光一闪，细看，原来是一双怨恨而不甘心的眸子。它直愣愣地瞪着，瞪向一望无际的黑夜。谁也道不清，里面究竟藏着质问还是诅咒。眼底更有一层浓重的哀伤，让这双眼睛的主人——永不瞑目。　

绿光终于慢慢地黯淡下去，隐没消逝在晨曦的薄雾中。

东方已白。

“咿——”毛茸茸的眼皮睁开了。一只浑身金毛的金丝猴，醒在第一缕林间的阳光里。

当他用唾沫舔了舔手掌，划拉过脸儿，抬头望向那株盘根错节的千年樟树时，蓦地，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叽叽——”他焦躁不安地叫喊着，在树枝间迅速地攀援，上蹿下跳，奔走呼告。

道是发生了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座山林都被惊扰了。

霎时，原本寂静的林子热闹沸腾起来。

一只、两只、五只、十只、二十只……越来越多的金丝猴在林间冒涌。他们吱吱喳喳地到处乱窜。这些活跃分子们毫无例外地，都是被那吵嚷声惊醒的。浑沌初开，懵懵懂懂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一只年迈的老猴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从栖身的树洞里钻出来。待面向那株千年樟树站定后，他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去。一拜，二拜，三拜。表情很虔诚。

他的举动很快引来了周遭众猴子的模仿。

由点扩面，不一刻，所有的猴子都面朝那株千年老樟屈膝下跪，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老樟树最高处的枝杈上，蹲着一只年轻健壮的雄猴，身上犹有血渍，是战斗后挂的彩，却掩饰不住一脸的得意，如同展现一枚光辉夺目的勋章！他的尾巴昂然翘起，直指天空。

高高在上的他，骄傲而满足地接受着眼皮底下臣民们的朝拜。

新一代的猴王——诞生了！

日月换新颜，不过只是一夜之间吧。

在昨夜之前，他至多是一个无名小卒罢了。像任何一只神农架的金丝猴，没有确定的身份。他的名字便是“那两百多只猴子当中的其中一只”。说了等于没说。实在是太卑微太渺小太不惹人注目了。

而今，则全然不同！跃上王位，惟我独尊。

他的地位和尊严是他凭血肉之躯换来的。老猴王败北仓皇而逃的一幕犹在眼前。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这王位，得来着实不易。

现终于，尘埃落定，天下在手，怎么能不傲睨群猴？

身畔，嘈嘈切切语个不休的，是众多的雌猴。她们原是老猴王的侍妾宠妃，天变了，心也跟着变了。都来巴结新猴王。

他左拥右搂，好不风流快活。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

忽而一回首，见到了她。

她远远地站在外缘，望着他，眼神很复杂。她没有上前来争着邀宠。以局外人的身份和心态，看着这一切。

他的心一动，是一念间的感激。

如果不是她……

昨晚那场战斗异常残酷激烈。

老猴王虽然没他那样年轻，但胜在体格强健，经验丰富，手段狠辣。老当益壮，精力犹存，抓扑咬撕，他根本无法占其上风。

正斗到酣处，他突然感到颈部一阵温热。随即而来的，是无法言说的痛。火辣辣的痛。原来，他的半壁左耳被老猴王咬下，暗红色的血，汩汩地，小溪般顺着他的脸颊流淌。

老猴王当着他的面，将那半只血淋淋的耳朵嚼碎，狠狠地咽落肚中。老猴王以这种方式，灭他的气焰。论猖狂嚣张，谁比得上王？

嘴角还残留着汁水般血迹的老猴王一步一步，将他逼入绝境。一方巨石，险险地卧在悬崖边，半凌空着，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金丝猴一向都爱栖息在高山幽险宁静的沟谷地带。最危险处亦是最为安全的。豺狼虎豹，都鲜少来袭。因为，稍一错足，便会跌下山崖，粉尸碎骨。

他往后退去，不知不觉，已上了巨石。

老猴王暗自窃喜，看着他离悬崖边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福地眼看就要成为墓地。

“吱——”措手不及地，老猴王不期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

局势在一瞬间翻了个身！

眼看着胜利在望，那曾想，竟然有猴子背后偷袭他！

这是没天理的，身为猴王，遭了暗算。

老猴王忍痛转身，只见其背部一片血肉模糊。一大张皮连毛带肉被利爪生生抓下，露出内里乾坤——鲜赤淋漓的肌肉组织。

是谁？是谁？是谁？

疼痛，使他视线一片模糊。无心再战。无力再战。腹背受敌，身负重伤的老猴王唯有放弃一切而逃走。不然，猴命不保哪。

就着月光，蹲在巨石上的他看到了藏在树后的她。她的指爪上，尚有液体在滴沥。她亦看到了他，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线不易觉察的快意。

她帮他对付了老猴王！

啊，说起来，这真是罪过呢。

曾经，她是老猴王身边的一名嫔妃。他们两人是有过一段好日子的。那时，老猴王独独与她分享所有的供奉：树叶、树牙、嫩树枝、青竹叶、嫩竹笋、坚果、浆果、苔藓、松萝……

别的妃子只能在一旁垂涎欲滴，眼巴巴地瞅着她。她一扬手，丢点吃剩的零嘴过去，便引来她们的哄抢。攀上枝头的她，悠闲地欣赏着这一幕，忍不住发笑。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再受到老猴王的眷顾了呢？只觉得老猴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少。到最后，完完全全的——视而不见。

一如被打入冷宫。

时光变得艰难起来。

最难熬的是秋季。眼见别的猴子出双入对地恩爱去了，而她呢？只能枯守着，焦躁着，等待着。

老猴王的妻妾太多，新欢尚且看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旧爱？

她的黄金岁月过去了。

没了仗恃，只好自力更生。

他与她是在郊外捡拾野果时遇上的。为了一枚坚果，两人大打出手。他并不懂得什么叫做怜香惜玉，他眼里，她不是玉，而是一只与他争夺口粮的母猴子。

你追我逃，拼抢得凶。

她还是棋胜一招，先下嘴为强，一口就将那坚果干掉了！他目瞪口呆。

“叽叽叽叽”她兴奋地跳窜飞跃在林间，庆贺着胜利。

他奋起直追，她燃起了他的欲望，不知为什么，一心只想要——将她征服！

但，征服她并非易事。哪怕她受了老猴王的冷遇，在身份上，她还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妃。他一靠近，便有别的多事之猴过来驱赶。他连她半根毛都沾染不到。

挡不住的，是眼神。

隔着树，透过叶，遥遥相望。

“叽叽——”她呼唤。

“叽叽——”他回应。

倘使能做得一对普通的眷侣，那该有多逍遥！

“叽叽——”她烦闷。

“叽叽——”他不忿。

两颗心，都躁动不安，压抑得久了，只想有朝一日能破土而出。

夜来临了。罪恶的念头在背光幽深处蓬勃生长。

先下手为强。

他伺其余猴子都归巢熟睡之际，悄无声息地，爬到老猴王身后。然后，突地扑将过去，像一只从天而降的凶猛的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叛者，老猴王倒并未有怎样的惊慌失措。到底，坐上王位已经三年有余。这三年中，为保卫自己和本族安危与利益，他参加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次战役。身经百战的老猴王，这一次亦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临危不惧，沉着应战。

哼，这些初出茅庐的猴子们，每到这个时节，便会耐不住寂寞跳出来造反。只怕又是看上了自己的哪位后妃。就算我弃之不要，也轮不到你们来染指！

这是毋庸置疑的——威望高过一切！不然，王之颜面何存？

这一场战争本来自己未必会输，却万万不曾料到，在关键一刻，他的妃子会背叛他！

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只知道——大势已去了！

他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向林中逃奔而去。

年轻的猴王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台。

初尝权利滋味的他，很激动，也很亢奋。他知道余下那两百多只猴子从此就要仰仗着他。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开始了。有滋有味的生活开始了。

他的首要任务便是担当警哨，护卫他的领土，驱逐外来侵略者。其次，以己度人，时时刻刻警惕着，一旦发现异己分子，便坚决铲除，毫不手软。这最后的任务嘛，嘿嘿，还用说么，自然就是——享受！理所当然地享受。这是他为王应得的待遇。

原来，权力真是一个好东西呀，要什么没有？美食美妾，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世界开始围绕着他转。他的眼里嘴里，都是“我我我”，很自我。容不下他人了。当然，也渐渐地忘记了助他一臂之力的“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可理喻。

当初，他甚是对她着迷。夺王位，不可不谓是“一怒为红颜”。而今呢，他早已忘记“迷恋”的感觉。倒是时常感觉厌倦。唉，再好的东西，到了手，心就淡了。譬如前一分钟才看上那只背部掺杂黑色毛发的母猴，下一分钟便丢在一旁再懒得理会。也是，天下母猴那么多，怎么可能只钟情一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的年纪大了，气性也渐渐地大了。当了好一段时日的王，便明白“威信”的重要性。威信压倒一切！稳定压倒一切！

暴戾、蛮横、霸道、专制。他的王者之风越演越烈。

攘外必先安内。这话不假。每每见到蠢蠢欲动的少壮猴子们觊觎其后妃时，他便忍不住大发雷霆，龇牙咧嘴喧叫狂吼地将对方吓退。每年秋季，总有那么几只不知死活的公猴揭竿而起，公然向他挑衅。他的手段是：或恐吓或驱逐或杀戮。总之，绝不留后患。

他谨慎地不让自己重蹈老猴王的覆辙。

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天晚上，他照例攀援到树木的高处，察看有无敌情。

夜深了，气温更低了。

天空中，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花。

这是不寻常的。他想。尚未到迁徙的时候呢。

在雪的掩蔽下，他并未觉察到，背后有几个黑影正悄悄逼近自己。是集体包抄。他成了“囊中之物”的那个物。

“吱——”像是一记号角，篡位者们发起了进攻。

凶猛的搏战开始了。

他拼出浑身的力气与这几只杀气腾腾的猴子争斗。那几只猴子大约蓄谋已久，齐心协力，招招都欲夺其性命。

“叽叽——”他发出求救的信号。大雪无情地吞没了他的呼喊声。

援兵良久未至。他却被这群叛党驱赶得离大本营越来越远。他们要将他逐入荒野！

孤军奋战的他，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了。

一只猴子跃上树梢，白森森的牙齿一亮。最后一击的时候到了！他借着树枝的弹力奋然一跳，一排尖而利的牙直插向猴王的后脑勺——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灵巧的身影穿枝越树箭一般地飞过来，挡在猴王的背上。

顿时，只听得“嘶——嘶——嘶”的泄气声。

血，从几个小而深的洞里不情不愿地流出来。

他闻声回头，看见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是她！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前又回来了么？

她跌坐在那里，望着他，仿佛有话要说。她艰难地抬起手来，试图去堵喉管上的那几个血窟窿。突然，她的手一软，整个身子倒在了雪地里。

她要说些什么呢？

她用眼睛告诉他：

“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我是那么的爱你啊！可是，你却把你的爱，分成了那么多份……”

她微笑着躺在他的怀里，安静地死去。

他抱着她，坐在雪地里，久久地，久久地，不能一动。

仿佛全世界的雪，都落在了这里。

爱，是不可以分的。

一滴眼泪，自他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身心那么壮大，却经受不住权贵的轻诱。权贵那么厚重，却经受不住岁月的消磨。岁月那么漫长，却最终——逃不出生死成空的结局。

终于，他大彻大悟。

明日，猴群中又会诞生一位新的猴王。

生命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循环着。

对谁，都很——

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