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缘(2)

次日上午,明彦给淑媛打了个电话,约她出来。淑媛答应了,两人就约好了在人民书店门口碰面。

明彦到达时,远远看见淑媛正在和一个男子站在书店玻璃大门前聊天,很热络的样子。明彦走近了,淑媛也没有注意到。

明彦听淑媛正在说,如果这样,那就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来我家?那男子说,就这个周末好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到时候我给你电话。淑媛说,好的。不过你自己要当心一点。你知道他们那些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呢。那男子笑了笑。淑媛说,对了,前天我妈去乡下,带回了两只鸭,她知道你喜欢啃鸭脖子,所以就酱在那边,本打算给你打电话请你有空过来–明彦!淑媛惊诧地喊了一声。明彦觉得今天淑媛有点异常,他判断不出她是兴奋还是紧张,那是和他在一起时从没未有过的表情。

但淑媛很快就恢复了如常的镇定,她指着明彦对那男子说,这是我高中同学方明彦。明彦,这是陈敬。陈敬年纪不大,30岁的样子,人中等个子,不胖不瘦,脸上一副金丝边框眼镜,给人学者的儒雅,他穿着西裤和短袖衬衫,手上一个公文包。明彦觉得他事业有成的样子,猜想大约是外企工作的,于是等着淑媛更进一步的介绍,可是淑媛没有继续说。明彦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正想说你好时,陈敬先开口了。

他对淑媛点一点头,说,那我先走了。淑媛说,那周末上我家聊!陈敬说,好,到时候给你电话。一面说一面掏出钥匙去开店门前一辆深蓝色奥迪的车门。开了车门,他又回过头来,对淑媛笑了笑,说,你上次送我的茶叶很好喝,谢谢了。淑媛说,我家还有,你要的话再来拿好了。陈敬说,好。一定。然后他就钻进车子,不一会儿,车子发动了,他把车倒到路边,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对车外的两个人说,再见!他对淑媛是微笑着,对明彦只是略略地点点头,然后车子倏地开走了。

淑媛见车远了,对明彦笑着说,走,我们进去看看,我正要买一本英文听力练习书呢。对了,你们学校四级可不可以提前考试?我倒想早一点去考。明彦并没有注意淑媛的话,他在想淑媛一家和陈敬关系必定不一般。淑媛主动邀请陈敬去她家,可是她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自己,虽然自己和她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或者见面。有时候明彦提议说,要不上你家玩?淑媛只当作没听见,把话岔开去,明彦后来也就忘了。一次两人外出,明彦开玩笑说,是不是你家里有什么宝贝,藏着不能见人的?或者你是担心引狼入室?淑媛一时间没有接口,过会儿才说,等我母亲在家的时候再邀请你去我家,好吗?我一个人在家,请你去做客,被邻居看见了,终究不太好。淑媛声音很轻,但明彦听了,却是字字都有份量,他想自己一定使她很窘迫,便不免后悔所说的话。

淑媛的确常常只是一个人在家,她母亲从早上7点就要出门去做钟点工,晚上要9点才能回来。而淑媛的哥哥据说19岁就到外地学技术去了。

明彦从此也就不再提这事,只安心地等着淑媛的邀请。然而今天的情况又出乎他的意料。

明彦突然觉得落寞,她一定是觉得和他还不够熟的缘故,所以没有邀请他。可是,自己不是她的男朋友么。又或者,明彦极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可是又不得不作这样的假设,他不过只是她一时之间的消遣而已,犯不着带回家正经介绍给家人的。

──如果我把六级也考出,不知道研究生入学考试能不能免试英语呢。我想报考外文系研究生,可是我现在是教育系,不知道转系难不难,明彦,你说呢?淑媛的问话把他从自己的思想里猛然拉回来。他含含糊糊地应道,嗯。淑媛嗤嗤地笑,说,你好象云游在外太空一样,我问你话呢,你嗯什么啊。

明彦正想下决心问淑媛心底里是不是真正把他当做男朋友来看待的,突然听得淑媛发出惊喜地叫声。啊,就是这本了!我买了好多地方都说缺货呢。明彦你看!淑媛拿出一本听力教材给明彦。明彦看,是一本托福听力练习。淑媛说,你看过么?呀,只有这一本了。封面有点皱了。淑媛语气有点惋惜的样子。明彦说,只要能看就可以了。淑媛想一想,说,那倒也是。明彦问,你为什么要买托福听力呢?淑媛说,假如你毕业去美国,那我现在准备不是刚好?说时对明彦甜甜一笑,然后就去收银台付款了,明彦心里的疑问在她的笑容里得到了解答,于是便不再多想。

明彦并没有要买的书,于是等淑媛付了钱,两个人就出了书店。正是中午时分,天气很热,明彦早上出来的时候特意多带了些钱,打算请淑媛到天使冰王去吃冰。那是一家新开的冰店,也是当下年轻人最时尚的去处。

明彦问淑媛饿不饿,淑媛说还好。明彦就说去天使冰王。淑媛笑着说,你有多少钱呢?那种地方贵得要命,而且也不很好吃,要不我带你去一家我知道的店,便宜又好吃,而且你想吃什么都可以自己添加呢。

淑媛说的这家店其实是她原先高考完毕暑期打工过的一家小店,不过店主和淑媛私人交情很好,所以淑媛到上海读书之后,虽然没有再来打过工,可是两个人却成了很好的朋友,每次淑媛回来,都会到这家小店来坐坐聊聊,或者义务地帮帮忙。

店处在一条弄堂的口边,店面不大,却很干净整洁,常来的都是一些附近的居民和熟客。店前后用玻璃墙一分为二,前面是大堂,后面是厨房。明彦和淑媛走进去时,店里只有一个客人在吃一碗凉面。店里没有空调,只有天花板上一架风扇在不停地扇。

店主是个30来岁的女人,正坐在店门口的收银台前百无聊赖地看街景。淑媛走近了喊了一声,董建萍!董建萍应声抬头,见是淑媛,顿时很开心的样子。淑媛!你怎么来了?那么热的天。淑媛笑说,我给你拉了一个大主户呢。董建萍这才看到淑媛身后的明彦。她很亲切地招呼道,里面坐,里面坐。淑媛示意明彦到店里去。明彦走进去了,他听见董建萍在背后笑着轻声对淑媛说,是男朋友吧?很帅哦!眼光不错嘛。淑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开心地笑。

明彦挑了正对电扇的位置坐下,董建萍和淑媛一同过来了。淑媛说,你想吃什么冰?我给你做!我做的很好吃呢。董建萍也说,对,想吃什么自己来,反正淑媛知道的,你们不要客气。

淑媛看了看玻璃墙后面问,小霞不来了?董建萍说,她回乡下去了。那么热的天,避暑还来不及呢。俗话说,好汉不赚六月钱!淑媛说,那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呢?董建萍摇摇头说,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反正现在天气热,白天也没有什么人。晚上我就找了一个钟点工帮忙。那磊磊谁带呢?淑媛关心地问。董建萍说,这事我也正发愁呢,幼儿园一放暑假,我就开始找保姆,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陌生人我又不放心。现在拐子也多,所以这几天就只好暂时放在邻居家里。淑媛说,啊,那不如这样,你把磊磊带来我家好了。我妈前几天刚结束了一份工,这几天正好在家,还没有找到续的。

董建萍吃惊道,你妈那户人家不做了?为什么?那个人──死了。淑媛接口道。董建萍很不屑地,死了倒干脆,那么难服侍的人,你妈也算是脾气好的,换了我,给我两千块也不干。对了,你妈有没有要求加钱?最后几天都是医院里陪夜的,又不能睡,健康人都吃不消呢。

淑媛说,我妈倒是没有什么,奶奶当年她不也是这样服侍过来的?她已经习惯了。她觉得那个人也挺可怜的,死的时候儿女都没来,所以后来就没有提加钱的事情。董建萍叹了口气,你妈真真是个好人。那个人前世也不积德,怨不得今生死了连儿女都不来看一眼。那你妈还打算再找工么?她年纪也过半百了吧,你还是劝她在家里好了,你哥不是每年寄钱回来的?他的公司现在办得怎么样了?淑媛说,还可以,总算上轨道了。我妈说哥的钱她不会用的,给他存着,怕将来万一有什么事情。董建萍点点头。

明彦呆在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又插不上嘴,便无聊地把桌上筷筒里的方便筷拿一双出来,将外面的透明塑料袋包装褪下又装上。董建萍注意到了,就忙对淑媛说,那么你来招呼你朋友,我忙我的去了。你们不要客气,要吃什么尽管自己拿,我请客。淑媛说,那可不行,他是诚心过来捧你生意的。董建萍笑说,什么生意,不过是混口饭,再说磊磊的事情还要你妈帮大忙呢。这样说着,她就离开去招呼刚进店的客人了。

淑媛见董建萍一个人忙不过来,于是就到厨房里去,给明彦做了一个三色香蕉船,然后就不着痕迹地帮着董建萍给来客做冷饮。

这样一直忙到了傍晚,董建萍找的钟点工来帮忙了,淑媛和明彦就告辞出来了。

淑媛精神很好,走路很有劲的样子。明彦因为在热风里闲闲地坐了一个下午,有些倦意,脚步慢吞吞的。淑媛关心地问,是不是中暑了?明彦摇摇头。他们正走到车站,车还没有来。明彦看了看表,快5点了。他问淑媛,肚子饿么?淑媛说还好。明彦这一个下午都没有和淑媛单独闲聊的机会,现在又要回家了,不免有点惆怅。他说,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淑媛笑,你刚才在店里怎么不说,我还可以做蛋炒饭给你吃点点饥呢。明彦说,你都忙了一个下午了,我哪里还忍心再让你忙。语气里有些被忽略的不满。淑媛听出来了,说,她曾经帮了我不少呢,你知道么,我上大学的学费就是她出的钱。3000元,你想我就算做一个月的工,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工资?现在她有困难,帮帮忙也是应该的。明彦说,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简直恨你这一点,总是为别人想,如果自私一点就好了。明彦也暗指她帮着父母劝自己留美的事情。

淑媛正想说点什么,车来了。两人于是一同上了车。车上,淑媛告诉明彦,董建萍的丈夫两年前死于车祸。她一个人从早到晚支撑这个小店,非常不容易。明彦听了,心里也很同情董建萍,但是这个社会有太多人值得同情,需要怜悯,需要帮助,明彦觉得个人的力量只是杯水车薪而已,付出与否是在是无足轻重,就好像面对路边的乞丐,你不能把他的生活全部包揽下来,即使一时之间给了他10元钱,那又能解决什么根本问题呢?他照样行乞,照样贫苦,照样前景渺茫,照样难以活命。所以明彦总是期待将来某天会有奇迹发生,没有人再受苦。淑媛却是相反,她想的是,能够在这一刻帮助了需要帮助的人,就是一桩好事。

明彦在市中心和淑媛下了车。两人去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地方风味餐馆吃了晚饭。等明彦送淑媛到家,差不多快9点了。明彦没有进到淑媛家的弄堂里去,只是站在弄堂外面和淑媛告了别。淑媛本想邀请明彦进去喝点茶,可是又怕时间太晚,而且乘晚凉的人还有些留在户外,所以就没有说。明彦望着淑媛进了弄堂,然后走不多远,向右一拐,人便消失了。明彦便也回转了。

这条弄堂两边都是有些年代的老式瓦房,房顶上还有一个个老虎窗。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还有人声,搓麻将的喧闹声,电视机的播放声,以及拉胡琴的咿咿呀呀声,间或还可以听见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五花八门的生活,五花八门的人生。回家的路上,明彦一直在想,这是和自己周围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走进弄堂是一个世界,走出又是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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