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牛奶（上）

淡绿色如绒毛一样草地中央，三三两两地躺着穿着牛仔裤，学院派毛衣的年轻学生，他们的脸上，遮着一本宽大的书。

甬道上，不时有小狗撒欢着跑过，还有带着小小的宽边绒布帽看起来像一株可爱的向日葵的婴儿，迈着蹒跚欲倒的步子，一边走一边发出憨憨的笑声和惊喜的尖叫，几对恋人手挽着手，亲亲密密说着话，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甜蜜地闪着光，老人们穿着体面地缓缓漫步在林间，布满沟壑的脸上，显出经历过的平静和坚定。

那是十月里的一天，我坐在英国公园一条长凳上，眼前，是巴伐利亚静美的秋天，天空那么蓝，蓝得不可思议，是天堂的颜色吧，带着直指人心的美。

坐在我身旁的是安慧，她正怀着孕。其时，我们两个刚上完德语语言班，在教室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就笑眯眯地指指窗外，“看，多好的天气啊！去散个步怎么样？”我无法拒绝。

说起来，安慧真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她不过才来了德国一年，可是德语已经说得很棒。在我们这个初级德语班里，她真是中国人的骄傲。在国外，很多中国人出于自尊和害羞，在大众场合下，常常是躲在角落的，像一只怕受伤害的小动物。

可是，安慧不。

安慧是那样的活泼，那样的勇敢，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成了班上最令人瞩目的人。当然，她也是聪明的，勤奋的。我望着她如鱼得水地在班上同学和老师中穿梭，交谈，或者开怀大笑，就想着，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滋养出她这样开朗明亮的性格呢？

好像，只有富有的家庭，开明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小孩，才会有这样自信自如令人愉悦的个性。

“也许是目前的生活太幸福了，所以，我现在完完全全在享受生活呢。”安慧轻轻地仰起脸，让从高处树枝间漏下的被叶子剪碎的阳光洒在眼睑上，她闭着眼，仿佛很陶醉。

“你看见今天的我，恐怕想象不出我从前会是什么样子吧？”她忽然睁开眼，很认真地看着我。

是什么样子呢？却原来，并不是我所以为的一个衣食无忧的童话公主的故事，她在这样的安静而美丽的下午，向我讲述她的曾经。

她的童年是晦涩的，压抑的，屈辱的。如果，她出生在安徽农村，那么或许她并不会感到特别的窘困与难堪，因为在那种环境里，伴随着穷困长大的孩子总是很多。可是，她却不走运，她生长在较繁华的都市中，却只能过着和农村一样贫瘠的生活。

她的父亲不知去向何方，也许是因为承受不了这样的生活负重，所以，在一次外出之后便音讯全无。

她的母亲于是一个人出来咬牙打理家务。三个人靠着一个人，便时常有捉襟见肘的日子。特别是每学期开学交费那天，就成了她和她哥哥的受难日。

因为不能及时交学费，照规矩办事的老师就当众喝令他们兄妹俩在全班的注视下离开自己的座位，到教室后面的墙壁前站着听课，这样的与众不同一直要等到隔了几天她的母亲亲自将学费凑齐送来才停止。

她的哥哥，常常因为受不了同学奚落和嘲笑，哭着跑回家，躲在家中，不肯上学去。母亲也别无他法。

“不过只是站着听课而已，为什么不？”她带着微笑，语气里满是不在乎。她从来就不认同她哥哥这种逃避的方式。我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穿着旧衣服，倔强而笔直地站在教室后面，脸上挂着出于自尊自卫而表现出来的无所谓的笑容。

心茧就是这样一层层结起来的。世界这样冷漠地对她，她自然也冷漠地回击。初中毕业后，她选择了职高。其实也是家里没有钱，她想早一些工作来贴补家用。

母亲没有反对，看着成绩单上优异的成绩，心里不是不痛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她开始弯弯曲曲地融入社会。为了筹集学费，她去小餐厅作服务生，一次端四大海碗的面条；去快餐店送外卖，将自行车骑得快得像要脱链；去商场作短期推销，每天微笑到嘴角肌肉抽筋；最后，她去了酒吧，当起了女招待。

“那时候，好像每天都活在不确定里。最苦的时候，我还睡过大街呢。”她用一种很自豪的语气说道。那是工作青黄不接的时候，她离乡背井的一个人跑去外地寻找机遇，可是并不顺利。她不是那种轻易被打倒的人，所以，宁可和衣躺在街边公园的长凳上像流浪汉那样过上一夜，也不肯带着失望回去。

望着星星睡觉，并不是浪漫有趣的体验，只是觉得自己像被从地球上扔出来了一样。不过，有时候人的苦难经历也不全是坏事，犹如被打了预防针，今后的日子里，再苦再难的事情，也会挺过去。只要对自己说一句，曾经那样的苦都挺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呢？

她在酒吧当女招待的日子，充满了奇幻迷离的故事。她和尤翰纳的故事，也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