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刻,我遇见了他,像一个人猛然间看到了自己背后跟随许久的影子。
他神情忧郁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暗蓝色的眼珠里,隐藏着如潮的哀愁。他是孤独的,寂寞的,也是骄傲的,自负的。
那是文森特•凡高的自画像。心在瞬间疼痛起来。
喜欢他的作品么?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地问。一个高而清瘦的男子,着一件黑色的厚重的质地精良的粗呢大衣,并不很老,可是也不年轻了,站在我的身边,望着我,脸上有着淡淡的温和良净的笑容。他的鼻子很尖,看上去有些多愁善感。
喜欢。我微微地笑着。是来巴黎旅游的?是。一个人?一个人。打算在巴黎呆多久?四五天。那么短?他不能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是的。我笑。可是——,他很固执地说,巴黎得呆上一个月才行,一个星期——他摇摇头,一脸不能赞同的表情。
对于巴黎,这么短的时间,仿佛鸟的翅膀掠过水面,连痕迹都没有留下,一切就烟消云散。可是,对于一个结束,时间已是足够。
他低下头去,似乎在想什么,只是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鼓起勇气提议道,附近有一个书画展,我猜想也许你会有点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
一双碧蓝的眼睛里,充满着期待,我突然不能说些什么,仿佛声音在刹那间消失。
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比一个人,更寂寞。
我站在窗边,窗外,洁白的雪花带着冰凉且甜美的气息大朵大朵地坠落。乔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环抱住我,吻着我的耳垂,一点温柔,一点轻浮。我爱你。他说。有些漫不经心的。
他的手掌像海藻一样柔软而缠绵,滑过我光洁的背。我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退缩了一下,仿佛被触疼了似的。怎么了?他轻轻地皱起了眉,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和空气一样清冷。第十场雪,你知道吗?乔,我们已经度过四个冬天了。
那么久了?他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奇。但很快,便笑起来,真的呢,四年了。时间总是那么快。
他看不见我眼里的苍凉。女人是经不起等待的,眨眼间,一朵花便失水枯萎,枝断叶败。乔不是不懂的。
他爱上我,正是我盛放的年纪,热烈而毫无保留。四年前,刚来德国,周围都是不认识的面孔,我好像是站在一扇透明的玻璃墙外,看着墙里热热闹闹地生活,却无法跻身其间。整个城市,幻化成一座空城,除了我,再无其他人。
农历新年,慕尼黑大学的中国学生会举办春节晚会。我坐在房间里,将暖气开到最大,可还是觉得冷,桌上,泡着一碗杯面,里面加了细细的粉红色的蟹柳,金黄色的油豆腐,洁白的膨胀的鱼圆和几片翠绿色的小油菜,很丰盛很喜气的样子。吃了一半,留在那里。终究只是一碗面。
忽然就很想和人对坐着,恬淡地吃饭,散漫地聊天。这样的生活断片带着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人觉得充实和安定。
于是,站起来。找出一件平日不太穿的大衣,是那种鲜艳的红,套一双尖头高跟的黑色靴子,步态招摇地出门去。
晚会所在的俱乐部里,人山人海。才推门进去,喧嚣的音乐和鼎沸的人声就扑面而来,海啸一般。很多人在那里狂放地跳着舞。我挤到吧台边,点了一杯苏打水。喝着,看着,像是渐渐从冬蜇中苏醒过来的动物,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且越来越响亮。
“嗨,你好!我是乔。”邻座的高脚凳上,一个穿米色短袖T恤的男生将脸伸过来,举着一杯橙色的香槟,对我微笑。他的牙齿很白,碧蓝的眼里闪动着清澈的光。一头典型的日耳曼人的金发在灯下异常耀眼。
乔其实是比较内敛的人。因为喜欢东方文化,所以脾气性格久而久之地也随了过来。不喜欢夜生活,极少参加聚会,不爱当众表现自己,古典音乐和文学书籍是最大的爱好。很细致的一个人,让人有些吃力。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谈天。我喝了很多苏打水,胃里胀满了气体。他喝了很多的香槟,最后,有了些朦朦胧胧的醉意。
四周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音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轻柔如水的蓝调,一点点空虚,一点点低迷,一点点颓废,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黛安。”他望着我,“我是一个不喜欢热闹的人。可是,我有一种预感,来这里,会遇上一个人。”我在他海水一般的瞳仁里找到了自己小小的脸,一双被放大了的眼睛,散发着想要接纳什么的渴望。
夜色迷离,心底潜伏着的欲望像一张网,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我们无处可逃。
乔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踏上通向他房间的台阶,台阶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门开处,乔毫无预感地将黛安猛烈地推翻在墙边,疯狂地蛮横地吻她,任性而坚定地将自己挤进黛安的身体里去,黛安听见自己碎裂的声音,无数的碎片,像水花一样四溅,疼痛伴随着激越的快意巨浪一般铺天盖地地掀过来,他们好像两只雪地里无家可归的兽,彼此纠缠彼此吞噬,贪恋着对方体表之下最后的温度。那一刻,孤独灰飞烟灭。
那天以后,黛安就常常接到乔的电话。乔很直接地约她出去。有时候是在清晨,有时候是在傍晚。
站在镜子面前我问自己,到底该不该?镜子里的黛安有着粉红色婴儿一般鲜润的容颜,一头锦缎一般亮滑的黑发,一个美好而紧绷的身体。她怜惜地看着,想起了那句话“花有情才香”,是一种需要被见证的美丽,若非,千帆驶过,皆成枉然。于是,她答应了乔的约会。
大多数的时间里,两人都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也许是那晚说得太多,好像把半生都说尽了,我和乔后来反而话说得极少。只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以随时聆听的姿态伴随一旁,心就少了一份空白。
约会慢慢地频繁起来,直到成了每日生活的一部分。乔和我每天总有两个小时是在微微晃动的地铁车厢里,被人流簇拥着下车,换车,脚步匆匆地去和对方见面。
终于,乔说,黛安,我们没有很多的时间,也许,我们可以换一个方式。黛安想,迟早都要来的。或早或晚。对于料不到结尾的事,我宁愿选择早一时发生。
都是穷学生,两个人住在一起,房租便可节省下一大笔钱。乔在大学附近找了一处两居室的公寓,我把自己连同一只小小的墨绿色行李箱搬到了那里。
每天上午,乔步行到他的实验室去做物理学博士论文,他还有半年就将博士毕业。我则抱着书本,坐在教室里费力听生涩难懂的经济学课程。中午,我们会约定了在学生食堂碰面,虽然同桌吃饭,可是各自付账。乔说他喜欢这种简单清楚明了的生活,即使有一天分开,谁也不必抱歉。乔把索取和给予分得很明白。
晚上,吃了饭,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再后来,乔和黛安开始一声不吭地凶狠地吻着对方。黛安的衣服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脱落,一片又一片,从客厅到卧室,洒了一路。黛安仰天倒下的时候,想,这多么像蜕皮啊。
突然地,她变得狂放而不羁起来,乔暗暗地吃惊。她试图通过这样激越的方式褪去心底那层落寞的孤寂的外衣,就好像涅磐一样,带着一种把一切都烧成灰烬的绝然。
只有这个时候,他和她都是满溢的,他和她相互拥有,并且毫不怀疑他们之间存在的情感。
“乔,什么时候去见你的父母?”一次入睡前,我随意地问他,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为什么要去见他们?”他把手从我的颈下抽出来,侧身看着我,变得很认真。
“难道,你不想把我介绍给他们认识吗?”我微笑着问。
“现在?”乔迟疑了一下,“还不想。”他的声音并不高,却似一把镰刀,直直地劈向我的脸上和心里。浑身流过冰冷的阴郁的汩汩的血。
我没有再说话。“其实,我是想等过一段时间再说,现在,太突然。等我毕业了找到稳定的工作吧。如果那个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的话。”他拍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一个没有得到玩具的孩子。
“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黛安。”他俯下身来,唇轻轻地印在我的额头上。不是很好吗?不是很好吗?不是很好吗?我反复地问自己。他的唇异常温存地在我的身上游走,心和身体逐渐脱离,我看见天花板上的另一个自己,在冷冷地看着现实生活里的黛安,黛安像花朵一样缓缓地打开,绽放,不由自主地吐出花信,她需要被接纳,无论以何种方式。
她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只顾得上抓住身边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不管它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将她救起。我想黛安大约是无药可救了。
黛安和乔有了争吵。那是乔毕业之后的事了。乔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可是非常忙,有时候晚上十点才回家。于是,黛安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她变得懒了,生活也越来越随便,常常,不洗杯碗,不熨衣服,一个pizza饼可以连续吃三天。乔也很恼怒,他是一个细致的人,不能忍受粗糙杂乱的生活。
争吵到最激烈的时候,他会摔门而出。留黛安一个人在房里歇斯底里地爆发着,直到倦极倒地。
乔往往会在咖啡店里喝了一杯咖啡之后回来。回来时,他一脸的宁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来,黛安。”他坐在沙发上,唤我。
黛安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角落里。乔只好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去,将她的头发撩开,她满脸都是泪水。“乔,我不想总是一个人。”我的声音很小很轻。乔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我抱起来。“我该把你怎么办呢?黛安。”
黛安紧紧地搂着乔的脖子,像寻回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仿佛是一种补偿,他们进入对方时比从前更加猛烈,一潮又一潮的浪不断地扑过来,忽然间,惊涛拍岸,乔不受控制地低吼起来,他剧烈地颤抖着,好像全身被撕裂被抽空。最终,两人精疲力竭地睡去。这样很快地和好了。但是下一次的争吵也会很快地到来。周而复始。
到了后来,一切都成了习惯。我不再问乔关于结婚的事。其实,就算和乔结了婚,生活就会不同吗?
“乔,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你会觉得伤心吗?”我把头靠在乔的胸前,听他胸腔里发出沉着有力的敲打声。
“也许会吧。可是,黛安,你要去哪里呢?”
黛安,你到底想去哪里?我问自己。没有答案。夜里,常常会做这样的梦,梦见自己飞翔在空旷无人的城市上空,飞着飞着,突然间失重般下坠,眼见灰色的大地扑面而来。我又惊又骇,醒了,一身冷汗。或许,我是真的很想飞,飞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最终,栖息在一个人的心上。
将衣服从乔的衣柜里一件件地拿出放到旅行箱里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四年前刚搬来和乔住时候的情景,也只是一个人一个箱子。我依然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走在雪后初霁的街道上。四周是白茫茫的雪地。白得那样刺眼,照见我苍白的一无所有的灵魂。
也许是一次结束,也许是一次中场休息,我决定去巴黎。
“如果,你不想去的话,也没有关系。只是那个书画展下个月就撤走了。”那个男子努力地保持着微笑说。我长时间的静默让他略略有些窘迫。
“好的。”我听见自己声音甜美而清澈。笑容像鲜花一样盛开在脸上。“我只是在想是不是该再多留几天。”
他稍稍一愣,旋即笑起来。“当然。”他说。
黛安预感到他们之间或许会有故事发生,更或许,最后同样逃不出寂寞的结局。
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跟他走了。
黛安躲不过寂寞,因此,她最终,无处可逃。
丽雯:你的文章总是让人回味悠长,让我不禁有好多遐想。谢谢
觉得结尾有些仓促,也许可以再写点什么的.呵呵,个人意见:P
是第一次以这种叙述方式写短篇,也算是一种尝试吧。呵呵。
明明是一段新的开始,但为何让人觉得有些凄凉?
因为戴安心中全是落寞吧,只有爱情才能够重新唤醒她的热情。乔未必不爱她吧,但是她自己放弃了,无论是继续还是分手的选择,所以落得很被动。当然女人在爱情上往往如此,说到底乔还是爱得不够吧。但是如今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个男人会为一个内心已然凄冷沮丧的女人花功夫呢?若是有,必是极品男人了:)。
女人只有自己爱自己了,别人才会爱你。不要怪别人爱你不够,是你内心的放弃和凄冷剿灭了他的爱。任何事情只有做得心甘情愿,才不会有复杂的理由和借口。
NO,你的结尾TAIJIANDANLE
黛安的那份寂寞,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