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15米

玛婕的离去并不很让我痛彻心扉,我也没有像那些电视剧中的男主角一样躲在黑暗的房间里一个人默默品味失恋的酸楚。

我照常上班下班,连最熟悉的朋友兼同事鲍沃都不知情。

鲍沃只是偶尔会问我,最近怎么没见玛婕?

我笑笑,她和朋友去法国度假了。

鲍沃认真地劝我说,你也该休假了,攒着不用,又不发给你钱。

我还是笑笑。本来攒着是打算年底和玛婕一起去阿尔卑斯山滑雪,现在看来,计划得重新安排了。

一个人说一点不寂寞当然是假的,一个人一个月的假期,就好像在荒岛上似的,茫茫然,无头无绪,看来,有些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两个人的确好过一个人。

就在我打算把玛婕找回来的时候,玛婕用她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一切已经结束了。

那天,我透过地铁列车前的反光镜看见,一个男人搂着玛婕的腰,两个人亲亲密密上了地铁。不过,那个男人并不是图钉型的,他穿得很斯文,好像公司的中高级职员。

我失神了,那是唯一一次我工作出了一点小差错,我的地铁在站台上停靠超时2分钟。

好在当天当值的地铁调度是鲍沃,他只是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看你有点累,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听从了他的建议。

站在地铁2号站台上,我和很多人一样等着往奥林匹亚中心方向开去的地铁。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有点晕眩。

一个常年在地下15米开着地铁的司机做了乘客,我仿佛成了双面人。其中一个是司机,另一个是乘客,在刹那融合到了一起,揉捏到了一起。

在体会司机心理的同时体验乘客的心理,对话,揣测,争执,交锋。脑袋里各种各样的声音如风雨一般交织成密不透风的一片。

好在我不是那种喜欢下死劲思考的人,否则会成了人格分裂症的精神病人也说不定。

我以前有个同事就是得了这个病,最后往地铁的隧道下轻轻一跳,一了百了。

每年在地铁隧道里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不亚于出车祸死掉的人。

死原来是那么简单,你看着你的脚尖,那么轻易就越出了等候的安全线,没有任何阻拦,没有任何障碍,只需半秒功夫。

也许是一不小心,也许是为了小小体验一下出轨的快感,下半秒,你的脚只要在你的膝关节微微地紧缩一下后,它便自动地回来。

也有不愿意回来的,它们大都都那么想,再10厘米,会怎么样,脚又往前迈了迈。

那么再10厘米呢?脚又往前迈了迈。

那么再10厘米呢?脚又往前迈了迈。

还是没有人来阻拦,因为站台上总有些性急的乘客,喜欢在边缘把头伸出去,看看隧道里车来了没有。

悬崖该勒马了。如果这个时候,你的脑袋里突如其来是这样那样的事件:

公司今天裁员,毫无预兆地通知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孩子昨晚还吵闹着要一双全班几乎人人都有的跑鞋。妻子因为缺少你的爱抚,这几天都是眼泪汪汪地对着电话向你抱怨。各种帐单这几天就要到期了,银行的钱也不知够不够付帐。家里的狗老是拉肚子,看了几家医生也没有起色……

前景,经济,负担,家庭,孩子,人事,所有的一切让你喘不过一口气来,窒息般乌压压地扑面而来。

逃脱躲避只有一个办法,而且是最轻松不过,已经是边缘了,不费任何气力,再往前5厘米,什么都抛开了。

隧道是一种温柔的诱惑,来吧,来吧,宝贝,到这儿来,在我的怀抱里,你就解脱了!

解脱,解脱,解脱,解脱。

脚心甘情愿地扑进那个黑暗的深深的温暖的怀抱。

“嗨,小心点,车都来了!”突然,一只手把我猛地向后一拉,好险,列车擦着我的耳畔进了站。

我回头有点迷惑地试图看清楚那个拉我的人,可是周围没有人回应我搜索的眼神。大家毫无表情地上了车。

微微晃动的车厢里,人成了定格的木偶。大多都是一动不动的。

在这样没有内容的车厢里,我喜欢把视线投向窗外。我这个嗜好似乎和孩童心理很接近,对于快速移动的景象,总是孜孜不倦地追看。

不过,和汽车的窗景不同的是,地铁的窗景,永远只是一面没有任何画面的灰黑色的墙。

我时常想,为什么不在墙上画一些画呢?就像电影胶卷一样的画,当列车高速驶过,原本静止的画面就连成了动画。

虽然我亦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还是喜欢一边看着黑漆漆的窗外一边浮想联翩,那一刻,我非常快乐。仿佛我的视野中,已经开始放着电影。

是因为喜欢速度和速度带来的遐想,我才一门心思地热爱我的工作。

很多人认为那很单调,每每快到下一站,我就得播报:下一站是……。

列车到站,我就得提醒:先下后上。

列车在每个站台停靠的标准时间是45秒。

45秒后,我必须对那些匆匆向车门飞奔而来的迟到者们宣布:请退回到等候线内等待!

然后,不管那些人无奈或者遗憾或者愤怒,我都必须启动我的列车,因为几分钟后,另一辆列车就会取而代之同样停靠在这个站台上。

有时候,会出现一点不愉快的小插曲,比方那些没赶上车的人会对准车身恨恨地踢上一脚,反正疼的不是我,我才不在乎呢。谁让你晚了?

不过,遇上脚步蹒跚却尽力冲着列车努力赶来的老年人,或者拄着拐杖步行不便的残疾人,我多少会软下一点心来,等待半分钟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但我心里也清楚,等待是刹不住车的,因为下一秒永远会有人来赶车。

一些人明明已经看到车门正在缓缓关上,还要抱着侥幸心理,身子是冲进车里了,身上的背包却被排斥在门外,这个时候我必须再次把门打开,可是门一打开,本来在门外已经死心的那些人又蠢蠢欲动起来,妄想趁机最后挤上车。

一站就这样磕磕碰碰地过去了。下一站又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