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你在心里(获奖作品)

温暖的风从阿尔卑斯山的南麓吹过来,所及之处,鲜花相继盛开。

曼陀铃、蔷薇、铃兰、丁香,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橙的白的,摧枯拉朽一般,在瞬间占领了整个城市和街道。

夏天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那是欧洲大陆的八月,夏天,在这一年,足足迟到了一个月。

在匹格尼克街15号的黑色铁门前,我按响了Frank的电铃。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公寓,公寓前面有一片极大的草地。

“咔–”一声,门锁自动打开。推开沉重的门,我走进幽暗的走廊。

“哈罗!”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招呼。一个穿着白色T恤天蓝色牛仔裤的高个年轻男子正倚在一扇门框边微笑着看我走近。

“Frank”他伸出手来,“Liven”我说。他的手很大,温暖有力。

自德国北部那个小镇的大学毕业后,我便到处找工作,但是在这个实际的社会里,我的一纸国民经济毕业证书似乎是全无用武之地的。

来慕尼黑碰碰运气是最后的打算。心上同时亦打定主意,如果这半年还是未果,那就收拾行囊回台北。

同窗好友薇拉给了我一个地址。如果找不到房子,可以暂时先住在那里,他是我从前的男朋友。她说。

于是,我单枪匹马坐火车来到慕尼黑。

Frank的家很大。他一个人,住满了四个房间。还有一个大客厅和一个兼具餐厅的大厨房。

窗外,一片郁郁葱葱,那是他的私人小花园,三十平米左右。

饶是那么大的地方,可是杂七杂八还是堆了很多东西。看得出来,他的生活很随意。

早在电话里就谈定了租金,每月300欧元,水电费分摊。

他领我到我的房间去,“薇拉说你不会住很久,所以我也没有收拾。”他坦言。地板上,水杯,报纸,杂志,香烟,拖鞋,电线,抱枕一片混乱。

既来之则安之,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我把房间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

傍晚时分,尘埃落定。

Frank很热情地告诉我食物都在冰箱里,晚餐想吃什么就自己随意取用。

打开冰箱,我呆住。一人高的冰箱里,只有几根香肠,一颗生菜,一盒鸡蛋和几瓶饮料。

对一个地地道道的德国人来说,夹着生菜和肉肠的热狗面包就是他们最正宗的晚餐。

我心里深深地叹一口气。

周末得空,我跑去超市买了很多新鲜蔬菜和水果。隔天傍晚,外出一天的我回到家里,一进门,Frank就一本正经地向我报告,你买的蛋都坏了。我奇怪,他皱着眉头描述,中午,我打开了一个,居然发黑了,而且有股奇怪的味道。

心中一惊,也一沉,蛋呢?我急问。都扔了。我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狂奔到垃圾桶边,还好,外包装损坏不严重,我心疼万分地拾起来,折合40台币一个的皮蛋呢,抵得上一盒鸡蛋的价钱。

对我的大惊小怪他很不以为然。晚餐桌上,他用一种惊惧的表情远远地瞪着皮蛋拌豆腐。没有毒吧?他不放心地问。

我示意地吃了一口,并怂恿他尝试。我告诉他,其实,这和他们视之如命的臭蓝莓cheese一样。初觉味恶,一旦上瘾,便难自拔。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用叉子沾了一点,又研究性地观察半天,然后才送入口中。

怎么样?我满怀期待地问。他苦着脸狂喝开水。

一个吃惯了饲料的民族是不能够体会中国食文化的博大精深的。我安慰着自己。

虽然对于皮蛋Frank始终拒而远之,但是他到底还是承认了中国菜的美味。不过是一道加了沙茶酱的榨菜炒肉丝,就已经将他降服了。

之前他还抗议说炒菜时厨房油烟味太重。到了饭桌上,他便禁了声,只顾低头猛吃。为了配合中餐的情调,他极其虚心地向我请教筷子的用法。

用惯了刀叉的手,一向粗重,换了精细轻巧的器具,自然笨拙。好在孺子可教,一顿饭下来,他已经能颤颤巍巍地挑起一根肉丝进嘴了。我大笑着为他鼓掌。

他也很兴奋,乐如孩童。

住处既已稳定,打电话回台北。电话那头,我妈大惊小怪地叫喊:你居然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起住?他的底细你都不清楚!你还没有结婚哪,传出去怎么说得清?

我低声细气地解释半天,她总算平静了些,但临别仍不忘念叨,你什么时候回来?台中的姑妈说要介绍个朋友给你。你不要给我带一个鬼佬回来,我不认的。

上了年纪的人多半会杞人忧天。其实,Frank大半时间并不在家,作为宝马公司销售部主管,他常常出差,一年大半时间都在世界各地飞。

有时候,我会收到他寄来的各地明信片。朋友关系,仅此而已。

我每日早出晚归,找工作的同时也勤力打听住处。虽早有心理准备,但慕尼黑房源紧张的状况还是出乎我意料。

看报纸,打电话,约看房。结局大都相似,对方态度客气而疏远:有消息我们一定通知你。然后便泥牛沉海。

也是,对于一个工作尚无着落,租房期又短的人来说,找不到房子,正在情理之中,更何况,一个房源,往往有十来个人争。

Frank空闲时也会帮我搜集工作和租房的信息。我和他开玩笑,如果真的找不到工作,不如你雇佣我算了,我做你的管家兼大厨。他笑着拼命摇头,你是硕士,起薪便不低,我哪里雇得起你。

那么减些房租如何?我继续打趣。可是租房合同上已经签订了呀。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德国人办事一向一板一眼。

假如我找不到工作交不出房租怎么办?我半开玩笑半认真。不会的不会的。他满有把握地回答。

就在我认为山穷水尽之时,德国一家保险公司给我发了消息,虽然是半职,但已够我活命。

很高兴地把合同拿给Frank看,他也很高兴,我早说你会找到工作的。这下你不用担心房租了。他喜不自禁。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为我高兴还是为他的房租兴奋,我哭笑不得。

秋天来临的时候,我又在一家超市找了一份钟点工作,每天忙到晚。Frank不理解,其实那份保险公司半职薪水并不低。我告诉他,因为要帮台湾家中还买房的贷款。讲完又叮嘱,如果还有什么短时工作,不妨介绍给我。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超人。

十月里的一天,Frank回家,笑眯眯地问我,有个人因为工作关系想学中文,不知道我肯不肯教。这是一个利用空闲时间赚钱的好机会,熟门熟路的事情,我当然一口答应。

谁?我问。我。Frank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愣了半天。

细问之下,才知道Frank所在的汽车公司打算在中国内地开厂,Frank很早就有心想去中国分公司任职,如果能说汉语,自然水到渠成。

Frank的好学,有目共睹。从家具到电器,都被他粘上了中文单词条。几个星期后,Frank已经能够说一些简单的对话了。虽然语法有时候仍然免不了颠三倒四。我们常常这样交流:

茶,绿茶,我的,喝吗,你?

茶,绿茶,你的,不喝,我。

有几次,我妈给我打电话,他接了,还像模像样地问候对方。我妈差点误认为是我找了一个同胞男友。他便很神气。

为了巩固他的记忆,我常常出其不意地问他某个中文单词的意思。假如他答不上来,那么我的水电费就以一分钱一个单词由他代出。我振振有辞告诉他,这是鞭策他学习。他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一次,我问他,中文奶牛是什么?奶牛,就是–。他抓耳挠腮,翻了半天白眼,就在我将要记帐的刹那,他突然灵光乍现,想起来了!他猛地一拍脑袋。

什么?我盯着他的嘴巴。

爸爸的妈妈。他很得意地说。

那是奶奶。我纠正道。

奶奶,奶牛,差不多啊。他做无辜状。

知错不改还狡辩,我义正词严地告诉他,不虚心求教的惩罚就是做饭,当然必须是中国菜。

他自知理亏,晚饭时分系上围裙下厨。在我的指点下,番茄炒蛋,白菜鸡汤,红烧大排羞羞答答地陆续出场了。

色虽然不行,但香和味倒是不差。他亦很兴奋,忘记了这本是罚他的初衷,雄心壮志地告诉我,今后,但凡吃中国菜,都由他掌勺。

这个结局倒出乎我意料。从那天开始,冰箱里的德国香肠日渐消迹。取而代之的是亚洲店的豆腐、青菜、蒜苗等家常菜。

Frank争取到中国分公司总负责人职位的那天,为了庆祝,他还像模像样地包了次水饺给我吃,虽然水饺们千姿百态,但到底是他一个人忙活一天的结果。我赞他几句,他竟然快乐了很久。

年底的时候,我申请到了台湾当地一家公司的正式职位。同时,家里人帮我张罗亲事也已经到达如火如荼的地步。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开始一点一点收拾行李。

我告诉Frank,圣诞节,我打算回台湾过。

Frank漫不经心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慕尼黑。我告诉他,我家里给我找了一个男朋友,也许就不回来了。

大约是很意外,他说,你不是说真的吧?语气有些着急起来。

我说,再说,慕尼黑房子我也找不到,总是住在你家也不好。

他慷慨地回答,没关系,你就一直住好了,再说了,你还要教我中文呢。我还没有毕业呢。你不能撒手不管。

我说,慕尼黑冬天太冷了,台湾多好啊,都不下雪。

他说,冬天这里有暖气,你怕什么?

我说,在慕尼黑我都没有可以聊天的中国朋友。太孤单了。

他说,我可以说中文呀,慢慢地我们就可以一起了聊天了。

我说,我在慕尼黑又找不到全职工作,留下来养活自己都费劲呢。

那就我养活你啰。他微笑着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怔住。他的语气是那么平静,平静得仿佛像在说,那么我请你吃饭一般。一时间,我无法确定他说这话的真假。

其实,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于我,慕尼黑终究不是心里的家,而他,一个不爱吃皮蛋的男子,又肯放弃高职优薪离乡背井去台北么?

两秒钟后,我决定当它是个玩笑。

虽然你的建议很诱人,但作为朋友,实不相瞒,养活我怕是很棘手。我表情夸张。他望住我。

因为慕尼黑没有甜不辣和贡丸汤啊。我耸耸肩膀做无奈状。

那是什么?他不解。

是我最爱的台湾小吃。

那可以试试看自己做啊。他语气轻松。

我笑着摇摇头。

真的不可能留下来?他皱紧了眉。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于是不再吭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飞往日本出公差。

两星期后,我拎着全部的家当,由法兰克福转机回台北。

飞机起飞的刹那,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再见,德国!

再见,Frank!

回到台北,等一切安顿停当,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我给薇拉打了电话。

你这个死小孩,回台北也不和我说一声。薇拉在电话那头兴奋得又笑又叫。

还不是怕你舍不得放我走。我笑。

和薇拉聊天气,聊小吃,聊家人,聊工作。

“你给Frank打电话了吗?”终于,薇拉问。扯东扯西就是怕她提起这个名字,可是还是躲不过去。

“还没有。对了,他好吗?”我故作不经意地问。

“好才怪。”薇拉在电话那头大声说,“Frank从日本回来后,发现你一声不吭走掉,就到处找你。我可惨了,电话都快被他打爆了。看他急得快发疯的样子,好像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似的……”薇拉的话还在继续,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了。

Frank飞日本的那天,在客厅的餐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

圣诞节,你愿意带我去台北吃甜不辣吗?

刹那间,我泪流满面。

我最终还是没有给Frank打电话。

有些人,有些事,

不必说,

只要放在心底

就已足够。

站在台北街头,我那么想。

(刊登于《德国经济时尚导报》,并获海外岁月凯撒杯征文大赛三等奖)

5 thoughts on “放你在心里(获奖作品)”

  1. 周末, 坐在这, 一一细读短文, 原本纷烦躁乱的心情慢慢沉淀, 感觉淡淡忧伤. 丽雯的故事里主人公们都是擦肩而过, 或, 有着或远或近距离的结局.
    记起小时候, 有次看见卖暗红荔枝, 当仁不让地贵的吓人, 大人一看, 半提半拉牵着赶紧狂走, 跟着读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于是荔枝在某段时间, 不是荔枝了, 成了一种要追求的境界, 一种无限美好的境界. 后来去了那个盛产荔枝的城市, 住所后面是公园, 公园后面是一条平静的街, 而到了季节, 却是整条街卖种类多多的荔枝. 5元一斤, 10元可扛一小竹篓糯米糍走. 而更兴奋的, 有个朋友的亲戚有着整个荔枝园, 可以去到象国外的果园, 付进园费, 随便玩随便吃. 一顿狂吃, 却很失望地发觉不过尔尔, 且不理它的功效, 说, 远不比西瓜的清甜多汁, 同行轰笑. 而后, 走过那条, 很少买, 只闻其味, 看着热闹.
    由此可知, 这些故事理智中且多少带点梦幻, 定格在雾里看花欲语还羞的某一刻. 是的, 零距离了结局总是只有两种, 不是花好月圆, 就是相看两怨的地步而各奔东西剩下只是生嫌最好眼不见为净. 因为条件的不协调不成熟, 生生结合, 只有磨没最初的美好. 丽雯真是很有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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