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城市（出版）

据传，动物世界里，鸵鸟的奔跑速度很快。可是，它却极易受到伤害。因为，面对危险，它只会弯下脖子，将头深深地埋进身体里去。除了自欺欺人的逃避，它对此无能为力。 　　　　　　　　　　　　　　　　　

——题记

　　　　　　　　　　　　　　　

一切都是由小谦的浅笑引发的。

当阿原神情激动，在教四整幢教学楼寻觅良久终于找到张寒时，张寒正戴着耳机，唧唧复唧唧地念叨英文呢。阿原一把摘掉张寒的耳机，伏在他肩上，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句话：笑了，她，冲我！笑了，她，冲我——张寒一脸懵懂。回过神来后他发现平素一向自诩处变不惊的小白脸阿原今天竟如回光返照般兴奋异常，镜片后面两眼熠熠闪光。怎么回事？张寒本能地意识到这事非同寻常。可怜，这小子，八成出大事了！

是这样，我——不是，她——是我，——她——阿原脑子里的主、谓、宾争先恐后要从他嘴里冲出来，现代汉语语法法则对此无能为力。在张寒严肃而坚定的注视下，阿原歇了口气，半晌，他说，在操场等我，我先去理理思路。一撒腿，狂奔而去。

张寒恋恋不舍地撇下他的GRE与托福，为了一个阶级兄弟，先暂时拜拜了您哪，我的老美！

初秋夜晚的风已夹带些刺骨的寒意。一出教四，张寒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厮抽什么风，贼冷的天，哪儿不能聊，偏偏选操场。张寒一边抱怨，一边缩着脖子梗，摇摇晃晃往操场方向走去。

远远地，他就望见操场上有一个小黑影正孜孜不倦地做着圆周运动。阿原——，张寒扯着嗓子喊。小黑影停下来，然后，目标准确地朝张寒移过来。呼哧呼哧，声到人到。

什么事呢？张寒问阿原，该不会是拉我陪你练一千五长跑吧。非也，非也。阿原气喘吁吁，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好事啊。张寒说。可是，她不认识我。阿原叹了口气。

在张寒的循循善诱与开导宽慰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水落石出：还要追溯到刚开学那会儿，带着新鲜与憧憬，大一新生开始军训。作为中文系学生会宣传部长，阿原常常情绪饱满地跑到操场上卖力地为学弟学妹们鼓劲，振奋士气。一个阳光将树叶照得闪闪发亮的夏日午后，阿原独自一人拎着一大袋宣传用品去系办。经过操场时，正好赶上军训小息，他像位领导人似的一路收获许多招呼与问候。就在他左右逢源，步履轻快地穿越其中一支队伍时，他的耳朵不争气地捕捉到一阵愉快而清脆的笑声，这笑声像一把三弦琴拨动了阿原的心房。他的故作稳重老成与气宇轩昂一下子土崩瓦解，做贼一般，他慌慌忙忙偷看一眼笑声的发源地，这一看不打紧，左脚被右脚绊了个趔趄，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从此记住了那个有着小虎牙和酒窝的女孩子以及她那有如天籁的笑声。

接下来的日子，打听姓名，制造邂逅，借着学生会工作的名义安排见面。使出浑身解术，不惜滥用职权，只为了让她注意到他的存在。可是，这个数学系的叫小谦的女孩子不是太迟钝就是太狠心，一个月下来，对于阿原，不是视而不见就是无动于衷，听凭阿原像季候风似的在她面前忙碌来去，她一概漠然置之。

这天中午，阿原从食堂吃罢午饭归来，路过篮球场时，不经意间一瞥，脚步霎时停驻了——小谦手捧着一个篮球，正笑吟吟冲这儿望过来。四目相对，如同被重物砸中一样，阿原晕眩了许久，一口气一时竟没缓过来。那几秒钟，我一定为她死了一次。阿原对张寒说。你说，她那个微笑是不是意味着她开始注意到我了？张寒说，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她是冲你笑的没准她是从你身后或者身边的某个人笑的你就别自作多情了你不是一向自诩处惊不变心如止水怎么今天一个微笑就把你打倒了别让我看扁你。阿原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冲我笑呢她就是冲我笑了我敢用我的饭卡和你打赌她就是冲我笑了。张寒说好了好了冲你笑了就冲你笑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么老实说我刚才真以为你出事了才忍受嗖嗖冷风下来没料到居然是这点芝麻绿豆的事明天冻感冒了找你算账。张寒打了个哈欠。没人能抵挡小谦的笑你要是见着了你也会动心的别看平时你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想的什么没准比谁都低级庸俗。阿原忿忿然。张寒的鼻子哼了一声，要不是你是我哥们就冲你这句话我揍你。阿原沉默了几分钟，仿佛在思考什么。然后，他说张寒这事我也只能求你了。

隔天，张寒拿着阿原的奖学金箭步如飞直奔市中心某大商场，在柜台上慷慨排出几张大钞，乐颠颠地揣着两盒硬中华荣归宿舍。又隔了几天，女生寝室、图书馆、心理系教学楼、资料室、食堂、甚至校内外的小店里，关于小谦的最新消息开始源源不断涌向学生党支部书记张寒处。小谦资料如下：林小谦，女，一九七七年生人，籍贯浙江杭州，父亲系国家某机关高级工程师，母亲系某高校副教授，姐姐林小恭现留美且于不久前制造出一中外合资婴儿。阿原知道小谦的讯息越多，叹息也就越多。一到夜晚，阿原就赤着两条毛腿盘坐在床上，一遍遍地问张寒该怎么办呢这事她实在太好了家庭条件好人又长得漂亮我有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你说她会看上我么她肯定不会看上我我该怎么办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张寒要么沉吟片刻柔声道，你这就不对了，爱情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要么横眉冷对怒斥道好歹你也是男人，应该与卑微势不两立！但是，阿原软硬不听，苦闷日益见长。朋友们很怕阿原会出事，于是聚集在一块儿纷纷替他出主意：买束玫瑰向她表白。

不行。阿原断然否决，那样会唐突了佳人。

那你让她的室友多在她耳边帮你吹吹风。

不行呀。阿原忧心忡忡，那样会适得其反，万一她厌烦了呢？

没准她喜欢粗犷豪放型，你就给她来个绝尘而去叫她伤心落泪懊悔而死。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阿原一迭声地拒绝。对她太残忍了，我舍不得。

女孩子么，比较在意小细节。要打动她，就要从她身边的小事做起。张寒眯着一只眼，深吸了一口烟，烟圈与警句徐徐吐出。阿原一脸崇拜与信任地望住张寒，我该怎么做？你快说快说。打听她的喜好，记录她每天梳什么发式穿什么衣服裙子鞋子袜子等等直至比她自己还清楚她的装备和习惯。她缺什么你就及时补上她需要什么你就立即送去。再有，你得培养幽默细胞，比方下次别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摸右脸。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苦练“九阳神功”——胆大、皮厚、心细、果断、大方、机智、口才、真诚、有见识。保你不出这个学期将她拿下。

真的行么？阿原疑惑道，她会被我感动么？会的会的。大伙异口同声，然后又推心置腹苦口婆心地劝慰了阿原一番。阿原的面容渐渐闪出光泽，眼里渐渐燃起希望之火。

从那以后阿原的衣袋或裤袋里多了许多小卡片。有事没事他就掏出来念叨念叨。张寒一开始还以为阿原和他一样为了中华崛起而勤学英语哩。有一次趁他熟睡之际偷来一看，吓，你道是什么？全是生活用品的牌子：百年润发洗发水、碧柔中性洗面奶、美加净护手双、曼秀雷顿润唇膏、强生沐浴液、高露洁双氟+钙牙膏、力士粉红色香皂、印有小动物的毛巾、等等。等第二天阿原醒来，张寒追问个究竟。阿原赧然一笑，轻声细语解释这与小谦有关。张寒瞪视阿原半晌仿佛他是个星外来客。当初为了消解阿原的抑郁忧愁而随口说的敷衍之词没料想他竟当了真！张寒执手相看阿原，一时之间竟无语凝噎。好半天，他重重地拍拍阿原的肩，兄弟，有事您说话，只要用得上咱。阿原瘦弱的身躯跟着肩膀晃了晃，眼眶有些湿，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阿原一般都托小谦的室友转交这些生活用品，他自己不敢露面，也死活不让别人告诉小谦东西是他买的，只交待小谦的室友如果小谦追问起来就说是位大哥级的校友送的。大哥级校友为什么要送呢？因为大哥级校友曾经有个妹妹和小谦长得很像只是后来不幸生病去世所以他就把她当成是自己妹妹的延续，希望她现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为党和国家以及人民群众贡献出自己的力量为四化建设而努力奋斗。

张寒给阿原编的这个故事天衣无缝，小谦的室友来他们寝室通风报信时透露小谦听了这个故事眼泪哗哗地流她说我一定会牢记大哥级校友的话。阿原那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兴奋地哼着走调的小曲，害得下铺的张寒第二天红肿着眼睛只背了十个英语单词大骂阿原简直在摧残祖国未来外交花朵。

时间似流水，一眨眼功夫，一学期已过去了大半。按一般的情节发展下来，此刻该到了高潮，可是阿原这小子存心让看客们希望落空似的，把这事牢牢地固定在开端上，再也没了进展。于是阿原和小谦的事在别人嘴里慢慢淡下来后来就鲜有人再提起，即便是阿原也知趣地闭了嘴，一副歉然的样子好像真的对不住大伙。

落寞久了，阿原有时会患起臆想症来，一次他对张寒说，我觉得自己很没用，除了关心她的饮食起居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能分担她的忧愁不能倾听她的快乐，我长得又不英俊又矮又瘦又没钱她肯定看不上我，唉，如果老天能给我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就好了我一定为她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让她知道没有人会比我更在乎她。阿原那些日子一脸的悲愤与无助，他常常一拳捶胸曰：“我恨！”阿原每去一次数学系回来就上演三部曲：先是沮丧万分，絮絮叨叨自己的懦弱与胆小；然后转为疾风骤雨似的控诉，怨命运的不公生活的坎坷；最后以无奈的叹息作结。

张寒对此事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眼见阿原一天天枯瘦下去，张寒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义愤填膺地跑去找小谦。

那是一九九六年冬日的一个傍晚。

然而，小谦不在寝室。小谦的室友告诉张寒刚刚有一个叫阿原的人约小谦出去了。张寒想到底是兄弟，心有灵犀似的，他终于还是行动了。

那晚，张寒破例没去教四看英语。为了让自己精神饱满地迎接阿原归来，他甚至把寝室的窗户统统打开，试图用冷风吹散睡意。真的是冬天了。张寒披着毛毯望着窗外冷冷清清的路面想。街上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这小子会约人去哪儿呢？张寒想到阿原的那句“英雄救美”，他就禁不住偷偷地乐，阿原估计八成要穿衬衣回来了。活该，就让老天冻他个鼻青脸肿，谁让他总他妈的犹疑不决。不过，如果小谦肯接受他的大衣，这就说明这小子有戏。啧啧，真受不了他高兴的那贼样。哎，这下完了，今晚又得受床板声的蹂躏喽。

等待是漫长的。漫长到叫人怀疑等待本身是否也具备了生命，不肯立即罢手。张寒从盼到怨，从怨到怒，从怒到疑，从疑到急，从急到忧。阿原终是没有回来。

阿原永远也回不来了。

阿原遇上了车祸。

阿原死了。

事故原因很简单，令人不可置信：出租车司机因天冷急于回家而超速行驶，阿原没有遵守交通规则不走人行天桥斜穿马路，两人都心不在焉。

消息传到系里，中文系的师生们大为震惊与不解：这么冷的天，阿原只穿一件衬衣跑到街上去干什么？小谦怀抱着阿原的大衣哭着对张寒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他横穿马路去买热饮老天真不公平为什么我们之间才刚开始就结束了呢为什么他不早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张寒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对小谦说，其实，阿原现在也许幸福着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像夸父逐日般去追寻爱情？多数自认为痴情的人不过是向日葵罢了，远远地观望着却不敢靠近，他们是怕热情与坚执最终灼伤了自己的心。

张寒说，阿原是幸福的。

确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