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记（出版）

( 一)

11月3日，是我的生日。　

2003年的这一天，我正好27岁。

27岁，相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而言，不过才是个开端。

可是对于此刻还未找到结婚对象的人来说，这就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年纪，不亚于洪水猛兽。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过了27岁生日的人的脸上都必须表现出急不可耐要跳进围城去的神色。我只知道，我的泰然处之引来周遭已婚人群的极大不满。

家人朋友开始直接间接地拉我去相亲，但遗憾的是，大都无疾而终。

无一例外，拉锯战，闪电战，最终撤退总是我。

老妈愤愤地追在我身后喋喋不休，你说，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我暗藏玄机地答道，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才华出众又特立独行。

与众不同的人？老妈喃喃，谁？

心中浮起一个影子。比方——

思想凝滞的瞬间，眼睛瞥见显示屏，嘴不受控制地说出——像张朝阳那样的。

张朝阳？她一头雾水，做朝阳轮胎广告的那个？

我深深叹口气，把老妈拉到电脑面前，指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简明扼要地告诉她，张朝阳，搜狐总裁，财智并重。

她仔细地端详了半天，遗憾总结，没你爸年轻时候好看。

我知道老爸当年就是凭一张插腰远眺的黑白照征服了老妈的心。六十年代审美标准，正，红，专。然而老妈并不知道，网络时代的菁英，都是貌不惊人的。

和老妈一样，对于我的婚姻理想，周遭的人都持一副颇不以为然的态度。这年代连蜘蛛都自称搞网络，他张朝阳实在也无甚特别处。

看我没反应，继续规劝，再等下去，张朝阳早晚也是张夕阳了。我安然对吟，夕阳无限好。

见我如此执迷不悟，只有狠言狠语道，说不定人家早就结婚生子了，你根本没有机会！

我眯着眼睛窃笑，未必。不能排除他够长命，百岁之时复又独身的可能性。

众劝者面面相觑，落荒而逃。

余小满对张朝阳的向往，十匹马也拉不回。这就是他们对我的断言。

（二）

当然也有极个别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

还在等何嘉峰吧。许志恒喝了一口碧螺春，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许志恒是那么多朋友当中唯一不催促我结婚的人。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着急结婚的缘故。

因此，遇上周末闲暇，约出来喝茶聊天的交情还是有的。

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凛，却仍要详装镇定，我在等张朝阳，这应该不是什么新闻。

是在等长得像张朝阳的那个人。许志恒悠悠然纠正道。浑身上下打出胜券在握的旗号。

就算瞒天过海，也瞒不过他许志恒去，我不得不败下阵来。

可是，到底心有不甘，我悻悻然道，猜中也没有奖。

许志恒也不以为意，笑笑道，就怕他等得不是你。

一语中的，我切齿，多谢你忠告。

许志恒平静对答，不客气。

让对方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残酷的现实是他一向的专长。

说句实话，何嘉峰的口味那么奇特，未必适合你。他不选择你，倒是你的幸运。许志恒往杯中续了水，慢慢地继续道。

那么依你之见，谁比较适合我？我心不在焉地问。

在检视过茶点中的草莓后，我毫不犹豫地把最大颗塞进嘴里。

我。他很严肃地答道。

差点没有噎住。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许志恒先生，这个玩笑并不好笑。我正色道。

他摇摇头，用一种很惋惜的口吻，我知道这个事实对你来说太突然，不过，我会给你时间。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比看见一只猪在我眼前飞过更叫我吃惊的事，当之无愧实属许志恒的这番话。

我怪异地瞪着他，犹如他是一个陌生人。

想想看，余小满，我们认识已经六年了，我对你的了解不可不谓深入骨髓。他带着一种自信兼自得的神情看我一眼，接着说下去。

你最终会嫁人，与其选择那个对你来说像天书一样难以琢磨的何嘉峰，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懂得你的男人呢？更何况，我长得也还算英俊。

对一个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人来说，有时候杀杀他的气焰还是必要的。

我直言不讳，对于色拉男人，你知道我兴趣一向不大。

他扬一扬眉，此话怎讲？

西餐中的色拉大多中看不中吃。我耸耸肩膀。

原以为会激怒他，没料到他微微一笑，可是，色拉有益健康。

黔驴技穷，我愣在那儿。

好半天，我才小心翼翼地说，对于你的好意，无论是出于安慰还是玩笑，作为朋友，我都非常感激，可是，你也清楚，我对于何嘉峰——

你对于何嘉峰，不过是一个小孩得不到某样玩具的心理，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这也就是你迟迟不肯放手的原因，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言毕，他站起身来。

临走时，他说，忠言逆耳，很不幸，这都是真的。

（三）

六年前，认识何嘉峰的时候，我不过才读大二。

第一次见他，是在“大樟树”的一次聚会上。

那是学校后门口唯一一家像样的餐馆。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学生会里先识了正念大四的许志恒，他是有名无实的学生会副主席，我是他唯一的兵。偶尔，他和他的朋友们聚餐，良心发现时也会邀我同去。

这是我鞍前马后的犒赏，我吃得心安理得。

那次聚会，来的人很多，多是大四的学生，挤挤满满地坐了最大的一张圆桌，气氛煞是热闹。

席间不时有人讲笑话。每个人都笑得东倒西歪，只一个人除外。那人就是何嘉峰。整整一个晚上，他表情冷淡，讲的话，不到十句。

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故意表现格格不入，看穿了，不外乎是想惹人注意罢了，籍此掩盖没有真才实学的虚弱的本质。我对许志恒这样评价何嘉峰。

许志恒听后哈哈大笑，去学校的官方网站看看你就明白了，我猜，你从来只登陆学校bbs的一些花边八卦版块吧。

事实胜于雄辩，纵是不服气，也无可奈何。

在查询栏里输入“何嘉峰”三个字，两秒过后，我的自以为是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

获一等奖学金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轻描淡写。

是年年。许志恒着重补充。

那又怎样，这就是他鼻孔朝天的理由？

他并没有鼻孔朝天，不过是你不了解他而已。何嘉峰就是那样。许志恒口气很平淡，见多了你便习惯。

说也奇怪，从那以后，我便真的常常会不期然地遇见这个神情倨傲不喜言笑的人。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食堂，有时在教学楼。

然而多数时间都是遥遥错过。我想，即使劈面相逢，他也不会记得我。

英语四级报考在即，临阵磨枪，跑去找许志恒取经。

许志恒为GRE正做最后的冲刺，他头也不抬，何嘉峰应该有你需要的。拒绝得那么不着痕迹，我恨恨，许志恒，总算认清你的心肝脾肺肾！

正在我满怀悲愤闭门造车的时候，何嘉峰找上门来。

许志恒让我带些考四级的资料给你。他递过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以来找我。我每晚都在教五403看书。言毕对我点一点头，走了。

那一大袋看得出来是仔细整理过的试卷和习题，叫我发了好一阵的呆。

何嘉峰没有失言，对我拿去的疑难，他果真有问必答。其时他亦在苦攻GRE，能有这样的耐心，我心存感激。

诚心想谢他，他只是淡淡一句，举手之劳而已。视我仍如陌生人，和别人无二。

考过四级，我已习惯每晚去教五403。

许志恒看出端倪，正告我，不要对他有幻想。

我满不在乎，当他朋友，何需多虑。

许志恒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不屑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家伙近来对我冷嘲热讽上了瘾，估计是GRE考得不顺心的缘故。

辗转打听到，何嘉峰的GRE分数几近满分。两个月后，他收到美国MIT的入学通知。

一听到消息就跑去403恭喜他。回来的路上，遇见许志恒，他冷冷道，跑得再勤快也没有用，他不会为你留下来。

我置之不理。

人逢喜事精神爽，毕业前夕，何嘉峰见了我，已能微笑打个招呼。

毕业那晚，他约我出去。我在镜子面前笑得不由自主。

那天我们沿着城郊的湖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第一次对我谈到他自己，从过去到将来，从失败到成功。我亦早知道，他是不甘于碌碌平庸的。

最后他也提到了我。

虽然细算起来，我们相处的时间恐怕连48小时都不到呢。可是你对我的关心，我一直都知道，也很感动。我这个人，一向不善言辞，也不知道现在说这话算不算太晚。他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往下说，

其实，有个人，也许他现在不会对你说任何承诺，只是因为，在他眼里，现在的你，还没有长大，可是他愿意等你，或许几年后——

其时我们正走过一座湖上的桥。风很大，把他后面的话吹走了。

分别时，他说，给我写E-mail吧。

何嘉峰上飞机那天，在上海浦东机场往我家打了电话。同一时间，我正在某家服饰城和一个朋友一起为一条裤子的价格和老板娘争论不休。

许志恒说这叫心无灵犀，对他的幸灾乐祸，我无动于衷。

（四）

五年来，我第一次给何嘉峰写信。我确信，经过这五年的空白后，足以让他对我刮目相看。

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青涩的小女孩，如今的余小满，成熟且独立。信里，我问他，那个愿意等我长大的人还等在原处吗？

两天之后，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你只要转身看看，就知道，他一直等在那里。当初，为了你，他可以在课业最紧张的时候花上几个通宵整理我的英语四级资料，为了你，他即使通过了GRE也最终放弃了去国外的申请，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你，他说，你还没有长大，他不想给你压力，他愿意给你时间给你自由让你自己去明白。

这么多年来，真正一直把你放在心里的，不是别人，是他——许志恒。

（刊登于南海出版社《榕树下》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