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说过,纽约永远是冬天,其实,慕尼黑也是。
雪,下得和江南的雨一样平常。每天,我都要踩着吱吱作响的雪靴坐一个小时的地铁,到离家20公里的学校去上课。周一到周五,从不间断。生活就像德国人的脸那样平淡无奇。
小越是我出国后和我联系的惟一朋友,通过她,我知道了从前认识的人里谁结婚了谁生孩子了谁离婚了谁出国了谁换工作了。国内的生活总在不停地发生着多彩的变化,这是吃着黄瓜色拉的我在德国无法体会的遗憾。
小越说,如果觉得闷,就回来啊。我一如既往笑而不答。小越说,快点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黑的白的黄的都行,等过了30,就没得选了。我说,怎么没有,还有棕的。她大笑,在印第安部落混个压寨夫人也不错。我大言不惭,如果你来,我们黑风寨就请你吃熊掌。小越也不含糊,还有鹿茸。
我和小越在msn上的聊天总是无聊且愉快的。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是最后的奇迹,在别人都生儿育女结婚离婚折腾一番之后,我们两个居然还是按兵不动。
有时小越叹气,说不定我们两个真的永远都没人要了。我安慰她,不会不会,即使到了80岁,你也是最有魅力的老太太,敬老院一支花。小越笑得花枝乱颤。
小越的预言没有说准,因为她还是把自己成功地嫁掉了。而且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自己幸福的人,总是多情地认为有责任帮助别人也幸福。小越推心置腹地劝,虽然我和他相识不久,但他让我觉得很安定。可有些人就不同,即使你们相处一辈子,你也永远不了解他。嫁一个让自己踏实的人,才是真正的幸福。
我提醒说,人是会变的。她于是闭嘴。过了很久,她还魂似的幽幽地来了一句,听说郑楷和他女朋友分手了。他打算回国发展了。
我心上一惊,嘴上淡淡地,哦。小越说,你不会后悔吧?
我笑,就知道你怕我比你幸福。小越哼了一声,才怪。
算起来,和郑楷认识也有十年了。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呢?历史上,十年八年有名无名的事件大都有了结局,可是,我和郑楷,似乎离结局仍然遥遥无期。也许是有的,只是我不肯承认罢了。
(二)
高中时候就认识了郑楷,那时候他是老师眼里的得意门生,而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罢了。考上大学,他在北京,我在上海,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直到工作,直到他成了我的上司,我们才算真正熟悉起来。
有时候想想生活真奇怪,仿佛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地。郑楷在我上班的第一天就开玩笑,早知今日,当初我们就应该多交往才是。
我笑,和上司过于熟悉的下属,往往下场都很糟。
郑楷不解,我说给他听,因为人地位越高,秘密就越多,正像猴子屁股那样,也就越不愿被人知道。所以,越是熟悉他的人结局就越惨,电影中大都如此。
郑楷笑着辩驳,我哪有什么秘密。
我也笑,你放心,即使你有秘密,我也不知道。
同事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我和郑楷是高中同学,便在某天午饭时拼命套我的话,我知道他们的心思,可是我没有义务凑他们的兴致,我对他们说,郑楷高中时候成绩很好为人热心,大家都很喜欢他。
同事不死心,那他有没有暗恋的女生?我看了看郑楷,他死死盯住我,我笑笑,那我可不知道。同事很失望。旋即打趣别人去了。
下班时分,郑楷约我同走。他有公司配给的车,黑色的宝马,内敛且气派,我暗自估量,不知何时我也能如此风光。
车上,他说,今天谢谢你。我说,谢什么?他说,谢你在同事面前替我说好话。
我笑,其实我是实话实说,高中时候,我们好像陌生人一样。
郑楷点点头,也是。我从侧面看他的表情,试探地问,难道你高中时代真有暗恋的女生?
他不慌不忙,知道太多上司的秘密不是一件好事。言罢转头微微一笑,你说的。
作茧自缚,我知趣地闭嘴。他接着反问我,那么你呢?听说女生常常讨论男生,是么?
他很懂得旁敲侧击。我笑笑没说。窗外开始下起雨来,哔哔卜卜地打在车窗上。
郑楷打开雨刮器,直入正题,你那个时候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夸张,很多。他半开玩笑半认真,有我么?
一时间,车里很安静,只听见雨刮器在机械地咕咕摆动。
我说,没有。心里猜想他多少会有点失望。毕竟他有资格自负。没料,他只轻微哦了一声,那神情仿佛拿准了我在撒谎一般。
棋逢对手,我对自己说,你以后要很小心。
小越知道郑楷是我的主管后,脸上显出变幻莫测的表情。她一厢情愿地认为我的生活事业必将如鱼得水,因为郑楷念及同窗之情,也该对我照应有加。
我想了想,如果说有,那么就是他偶尔会在我夜晚加班过后回家时分致电给我问候平安。可是第二天在公司里见了面,又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还是我上司。
职场无私交,真是颠簸不破的真理。
(三)
情人节那天,我意外收到花店送来的玫瑰,订花者署名关先生。苦思冥想,所识人中,惟一姓关者,惟有关公。
那么一大束触目惊心的花,让我整天都哭笑不得,那天公司里的传言都是关于我的。
快下班了,郑楷一个电话将我喊到他的办公室。一进去,就觉得气氛不对,他笑嘻嘻地,听说你男朋友送你花?我恨恨,不知谁恶作剧。他奇怪,你怎么不高兴?
我说,我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想到同事窃窃私语的样子,我的脊背就阵阵发凉。
郑楷恍然大悟,原来你还没有男朋友。然后笑着邀请,不如一起去吃晚餐,我请客,为了配合流言的需要。
一路上我都在猜测那个来历不明的关先生。直到吃过晚饭送我到家门口,他才憋住笑,慢吞吞地说,我就是那个关先生,花是我送的。
我愣住。
他语气轻松,其实,就想祝你快乐而已,没想其他。如果冒犯了你,对不起。
这样的对白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
晚上,躺在床上,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虽然我和郑楷高中就认识,可是,我是完全不能把现在的他和高中时候那个清瘦沉默的男生联系起来。
现在的他,成熟稳重,浑身上下充满了自信。我想这很危险。
我把事情讲给小越听,小越替我分析,他的心很高,不适合你这种温饱型的。
我亦明白,这样的彼此揣测和试探,就如一场游戏,谁沉不住气,谁就输。而我们又都是输不起的人。
夏天来临的时候,公司里开始传闻,说要派人到海外工作。这是个大家都梦寐以求的机会。很多人跃跃欲试。
某天吃午饭,我问郑楷,你想不想去纽约工作?
他正津津有味地吃一只虾,想也没想,很干脆,不想。这么胸无大志的人,实在少见。
可是事与愿违,人事部还是找他谈话了。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工作能力强,又是孤家寡人,派到海外工作,无牵无挂。
既是言之凿凿,大家开始有意无意地对他说些道别的话。
我打内线过去,什么时候请客呀?
他装糊涂,请什么客?
我说,出国工作那么可喜可贺的事——他不耐烦,没有的事。说着就挂了电话。
我大怒。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的庆典晚会上,郑楷仿佛政界要人,满场子都是他的身影。我呆在角落,和别公司的一个男职员聊得眉飞色舞,眼角却时时瞥见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生气。明明就是满心向往,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上完洗手间,回到大厅,还没有走到那个职员面前,就被一个身影抢先截住。他礼貌地对那个职员说,这位小姐有点不舒服,我送她回家。
我简直莫名其妙,可又想不出对策,只好听凭郑楷将我拉出大厅,一路上他不断地对人微笑解释,她喝多了,我送她。
我稀里糊涂地又多了贪杯的恶名。坐在他车上,我大吼,我的名誉都让你败坏尽净。
他也怒气冲冲,在这样的公众场合和别公司的人打情骂俏一晚上,我这个上司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被他气得胃中美酒都变盐酸。气极反笑,我冷笑道,如果你担心这点,那我辞职就是。
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坐着。
沉默半晌,他开口了,声音有点艰涩,对不起,今天心情不好。顿一顿,你怎么看我出国工作这事?
很好啊。我转向窗外说。他低声,是吗?你觉得很好?我语气坚硬,是的,很好。
他苦笑,要六年,朋友家人都不能常见面。
我无语。
突然间,他语气变轻松,如果你让我留下来,我会考虑。毕竟,我们相识多年。
我说,担当不起,去留由你。
良久,他说,嗯,其实出国看看也不错。仿佛下了决心似的,他发动了车子。
(四)
小越大骂我迟钝。其实,我怎会不懂。只是,他的前途太美好,如果一时意气用事,我怕他将来会后悔,而我那时就成了罪魁祸首,与其到那时互相怨恨,不如今天理智止步。
看清楚事实,我打算全身而退。
行程已定,留在公司的最后一个月,他忙得人仰马翻,每天都行色匆匆,偶有碰面,也只是一个招呼而已。
最后一晚,大家给他饯行。他喝得很多,在大家的闹哄间,他主动交代自己高中时候喜欢过一个女生。人家要他描述,我也竖起耳朵听。
她那个时候,嗯,很丑,呵呵,总穿着花裤子,人也很胖,还戴个大眼镜,但是自尊心很强,喜欢和男生抬杠,嘴巴上从不认输,可是实际上她心底善良,老为别人考虑,有次运动会,她明明长跑最差,可班里没有人愿意报名,她就去跑3000米,跑又跑得最后,我看她眼珠都要发白了,好心劝她放弃,她理都不理,到了终点,大家只好抬她回来……
第二天,大家要送他上飞机。他坚持一个人走,大家只好一个个和他握手言别。我说,再见,保重。他说,你也是。
他并不知道我后来偷偷去送机,我对自己说,好歹认识了那么多年,也算是朋友一场。
郑楷到纽约后,常常会来信,但都是些公事汇报的群体信件。我想他应该很忙。也许,在那样的生活里,这边的人和事,上了飞机,就断了根。
再后来,他给同事们发了照片,照片上,他在某处滑雪胜地开心地冲着镜头笑。他的身边,有个娇媚可人的女孩子。同事们都由衷地赞叹,国外的风景真是漂亮!
一年后,我辞职,我对自己说,到世界各地看看风景也不错。小越说,藏在你心里的东西,你永远也逃不开。
我对小越说,我对自己有信心。
(五)
小越在蜜月旅行之后给我写了信,罗里罗嗦叙述了一大堆她的旅途怪闻。末了,她附言道,啊,差点忘记,在北京旅游的时候居然碰见郑楷了,他刚回国不久,而且辞了旧职,还向我问到你,我猜想你一定不想让他知道你的消息吧,所以,就没说。
其实,有很多是小越也不知道的秘密。
她不知道我常常匿名上5460,只是因为那里有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我常常收听纽约的天气,因为他在那里。
她也不知道我的电脑桌面是我们高中时候的毕业照。
照片上,郑楷的前排站着一个穿着花裤子戴着大眼镜的女生,那个女生——就是我。
变化乃是永恒.我们永远无法预知,掌握未来.惟有祝福!
个人不以为这样是对自己和他人负责。既然君未取,卿未嫁,纵然未来时空相隔,可还没有开始,怎么就已经放弃了呢?只能说,还是爱得不够深吧?否则,既然互有情愫,何不放手相爱一场呢?难道所有的爱情都只为了那一个结果吗?
我们应该把手放开,放开去爱。经过曲折后的相遇有多么不容易。有多少人错过后就不可能再重来。我们还在奢求、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