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慕尼黑（36）

餐台上的食物已经被吃掉了大半。韶华端着盘子，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吃哪样。虽然品种是很多的，但是大部分是一些小吃，比方薯片花生开心果这类不能用来饱肚的零食。台面中央并排放着三只圆形大蛋糕，分别是巧克力、草莓和杏仁口味的。大概除了主人家自己做的那一只，其余的都是客人带来的作品。韶华一看到上面那一层厚厚的奶油，就觉得胸口发堵。

她这个时候只想吃点咸淡适中的炒菜，就着米饭，一定很落胃。可是，她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目光所及之处，那些食物被她一样样地否决了：一盆各式各样使人发腻的奶酪，一盆干面包片，一盆生菜色拉，一盆腌酸黄瓜，一盘切成薄片的意大利肉肠，一大锅辣味芸豆肉糜。最后只剩下这么三样可吃的东西：一盆炸牛肉丸子，一盘奶油味的烤意大利葫芦和一盘烤鸡翅膀。

事实上这三样也是这些食物当中最受欢迎的，因为最适合当主食，所以一早便被人消耗了多半，这时候轮到韶华，已经快见底了。韶华也不好意思多拿，因为她身后还排着刚到不久的几个客人。

这点东西，就是喂鸡也不饱呀。她离开餐台往回走的时候想。突然又明白了一件事，怪不得大家都在拼命地喝酒水，原来是为了填肚子呢。

因为今天来的人很多，所以到了后来椅子根本不够，暂时没有座位坐的一些人就站在草坪上，端着餐盘，边吃边聊天。才走开这么一会儿工夫，韶华的座位便被别人坐了。她有些不乐地想：怎么林凯也不替我看着点。

她也不好意思再回到桌边，那样不是明摆着要人家让位么。她可做不出来。况且那座位也没有规定是给谁坐的。谁看见空着，就可以去坐。

最后，她拿着盘子一个人站在花园一处不显眼的角落里吃起来。吃了大半天，也没有人过来和她攀谈。大概除了她之外，每个人都找到了相谈甚欢的伙伴。但是，她想，这么一个人长时间地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会有人发现她的，她又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孤单。她和林凯是一同来的，很多人都看到了。现在她独自呆在一边闷声不响地吃东西，兴许会让人误会他们两个闹了别扭也说不定。这样一想，又觉得这地方不能再站下去了。

她想，真真应了那句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心里埋怨起林凯来：明明知道我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还只管和别人聊天，一点也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她一面生气地想着，一面用眼睛往人群中去搜索着林凯。林凯的位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别人坐着了。他本人却不见影踪。

“你怎么躲在这里，让我好找！”林凯拿着一盘子的食物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我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韶华的声音有些冷冷的。林凯看她好像有些不高兴，他问：“怎么了？”韶华心里说，你还问我怎么了，难道你一点都没有知觉吗？我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你也不来找我。可是，她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没什么。”林凯隐隐约约地猜到可能是因为自己适才与同事聊天冷落了她的缘故。于是他微笑道：“来，要不要吃点东西？”他用叉子叉了一个牛肉丸子举到韶华嘴边，“很好吃的。你有没有吃过？”他的这种避重就轻的态度不但没有消解韶华内心的不满，反而激起了她更大的愠怒。她把手一挡，不耐烦地说：“我不要！”那丸子本来就松松地叉在叉子上，被她这么一碰，骨碌碌地就滚到地上去了。

林凯登时杵在那里。他没有想到韶华会这样当众给他难堪。沉默了两秒钟，他弯下腰去把那个丸子拾起来。这时正好有一位他的同事经过，看到他在捡那个肉丸子，开了一句玩笑：“快点，别给它跑走了！”。林凯勉强地笑了笑。幸好那人也没有发觉他们夫妻间的龃龉。

韶华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此时她也有些后悔和窘迫。她张了张口，想对林凯说她不是故意的，可是看到林凯铁青着脸，她终于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貌合神离。林凯恼着韶华竟然这样任性和不识大体，就算自己一时心力不济没有顾及到她，她也应该理解，我这么努力地和人交际，还不是为了我们将来打算。再说，她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自己还不会照顾自己么。大庭广众之下跟我发脾气，这算什么呢？她不在乎脸面，我还要脸呢。也不知道是否有同事看见了，真是太丢丑了。

韶华也为林凯就这样和她较起真来而伤心，她又不是存心与他为难的。再退一步说，即使真是她的错，但他是男人哪，论理也该担待些呀。何况她是他的妻子，又不是外人，他不来哄她也就算了，难道还真要与她反目成仇不成？韶华看着林凯决绝的表情，只觉得一阵寒心。

虽然心里面都在生着对方的气，可是还得做出和谐的伴侣模样唱戏给别人看。韶华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她步履机械地跟在林凯身后，看着林凯一会儿和这个人碰碰酒杯聊几句天，一会儿和那个人拍拍肩膀开几句玩笑，他把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仿佛根本没有经历过不愉快的事。韶华的身心也脱裂成了两半，表面的那个，带着礼节性的微笑，若无其事地随同在林凯左右。而内里那个真实的自己，却抱膝缩成一团，躲在昏暗的角落里难过。

“林凯对别人倒比对我还好。”她不由自主地想着。她知道自己假装不下去了，她简直要哭出来了。

熬到了九点钟，林凯借口路远，向教授一家提出辞行。教授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也就客客气气地送他们到门口。

出了教授家的大门，走到街道上，两个人心头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一层厚重的戏服似的。不用再继续演戏了。

现在该是轮到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的时候了。但是，谁也不愿意先开口。因为一旦开了口，就不可避免地会陪上一场口角。疲乏和劳累使他们都在有意地拖延着争吵的爆发。

若是果真能够不了了之，倒也好了。可是，这明明就像是一道数学题，问题已经摆在那里了，当然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它解开的。否则，就会一直鲠在心上，成为一个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