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慕尼黑（45）

（十三）

放暑假的这一个月里，韶华哪里也没有去，每天的生活也很简单：通常她早上九点起床的时候，林凯早已经上班去了。刷牙洗脸之后，她就煮点牛奶搭配一个羊角面包当作早餐。吃完早餐，她便开始洗碗吸尘，收拾床铺，整理屋子，衣裤鞋袜该洗的洗该收的收该烫的烫，琐琐碎碎忙到十点多，然后坐下来看一会德语书。中午她一般都吃面，图个快捷。把前晚剩下的冷菜兑上开水，煮沸后下一小撮面条，汤汤水水地也就对付了一餐。下午她会去离家两站路的连锁超市买菜。在上课的日子里，她往往一次买上好几顿的菜，塞满了两大只购物袋，然后满头大汗地搬回家。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相信，在国内连五斤米都提不动，怎么现在一拎就是十来斤的量，还走上这样长的一段路？这算不算是一种进步呢？她在为自己感到骄傲的同时也免不了有些怅惋。她看着自己那双被沉甸甸的袋子勒红的手掌，想起从前在国内家中过得那种不问柴米油盐的潇洒生活，不过短短半年多的功夫，已经变得陌生而遥远，就好像……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到了暑假，她就不必这么吃吃力力地当搬运工了。每天下午闲闲地走一趟，只买一顿的份量，既不浪费，又可以天天吃新鲜的。买了菜回到家，常常才三点钟不到。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便打开林凯的电脑上网。自从在“莱茵之家”的网站上买到便宜自行车后，她对网络购物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即便是不买，看看也是很愉快的，如同逛商场一样。这样消磨到将近六点钟，她开始做晚饭。正常情况下，林凯七点钟回到家。两个人吃完晚饭，又合力把锅碗洗刷干净，这就到了八点钟。林凯稍事休息便打开电脑进行他的业余赚钱营生：网页制作。韶华歪在沙发上胡乱地看一会儿书本，然后洗个澡，十点左右也就上床睡觉了。而林凯总要忙到十一二点才收工。

到什么钟点便干什么事情，从好的方面来讲，是生活有规律，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有点单调。

有天晚上，林凯关上电脑已是将近凌晨两点钟。他马马虎虎地洗漱一下，就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里。因为怕吵醒了韶华，他知道韶华睡得浅，醒来就很难入睡了，所以他也没有开灯，就这样摸黑脱衣爬上床去。

躺在枕头上，一时还睡不着，可能是已经过了困倦期的缘故。他睁着眼睛默想着近段时间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好像有很多件，而且都挤到一块来了，真是恨不能变身成为几个人来帮他一同做。他想，也许明天该去下载一个工作计划软件，把那些事情好好地做一个编排，以免到时候遗漏了。

一阵轻微地悉悉索索的响声传入耳际。刚开始他还以为是窗外的树枝被风刮着的声音。后来仔细听听，才知道是身旁韶华那里发出来的。

韶华背朝他侧卧着，他只道她是被他吵醒了，于是轻轻地唤道：“韶华？”韶华“唔”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闷的，好像鼻子伤风似的。林凯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韶华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没。”林凯觉得她的声音很有些异样，然后，他意识到，她是在啜泣。他急忙把灯扭亮，“你怎么了？”他一边问一边探身过去看。果真，韶华的眼睛红肿着，好像哭了有一会了。

林凯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之间伤心起来，他自问也没有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她临睡前还好好的，和平常一样向他说了声“我睡了。”然后就顾自睡下了。

他因为不明所以，也无法对症下药地安慰她，唯有不停地轻拍她的肩膀，嘴里喃喃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我在，我在……”韶华本来在那边是竭力压抑着自己，现在控制不住地失声恸哭出来。她这一哭，就哭了十来分钟。

林凯当时也没有追问她到底是为着什么缘故而难过。他在温言细语劝她的同时，困意渐渐袭来。在持续工作了近十五个小时之后，他实在是有点累了，加上天亮后还要上班去，因此，看到韶华的眼泪慢慢地止住了，他也就疲惫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本想问韶华夜里为什么哭，但是最后也还是没来得及说，赶着出门去了。因为这一天有太多的工作等着他去处理，九点钟他们系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要他参加，是关于明年年初科研项目申请的事。他这个博士后职位到明年八月份就结束了，如果他们系的科研项目明年年初能够申请成功，那么他明年下半年就有继续留在德国工作的可能性，否则，明年夏天过后，他便要另寻出路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韶华正在吃面，听到电话铃声响，她三两步跑过来接。林凯笑着道：“是我。你已经起来了？吃过中饭了吗？”韶华道：“正在吃。”林凯很有兴致地问：“哦？吃什么呢？”韶华道：“随便吃一点。”林凯道：“我今天中午吃意大利通心粉，真是难吃啊。唉，食堂的饭菜就是不如家里的好吃！”他以为她听了这话之后会很高兴，然而韶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是么？”她的情绪始终有些低落，像是还未从昨晚的沉悴中缓过来。

默然两秒，林凯很小心地笑着问道：“昨晚……你怎么了？”韶华不言，隔了一会儿，才答：“没什么。”林凯道：“出什么事了么？”韶华道：“没有。”她越是不说，他越是担心，心下把各种糟糕的情况一一猜遍。没等他再次开口，韶华倒又自己先说了：“……就是做了一个噩梦。”林凯心头一松，他舒了口气，笑道：“哦，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把我吓了一跳。没事就好。”韶华听林凯的语气像是很有些不以为意，反衬得自己在小题大做，她握着话筒立在那里，一时间也无话可说。这时候有同事来找林凯，林凯一面回应着同事的招呼，一面对韶华急急地说了句：“那我不和你多聊了，回家见吧！”然后他就匆匆挂了电话。

韶华也并不是第一次做噩梦，可是昨晚的梦境特别真实，也特别凄冷，直到天明醒来，仍清晰地残留在她的脑海中：她一个人奔跑在一座弥漫着浓雾的空城中，天地一片茫茫，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隐隐地感觉到四周潜伏着的阴森诡异的气息。她直觉有一处安全坚固的地方可以让她藏身，只要到了那个地方，她就不用再担心受怕了。她如同一只落入了围场的兔子，慌恐而不知疲倦地向前跑着。压抑窒息的氛围逼迫得她快要崩溃了。终于，她绝望地站定，前后皆无路。她被困在浓得化解不开的雾海中，仿佛身外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茧，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出去。她哭了。

梦里那种孤独无援的感觉实在是太过于强烈，使得她醒来之后依然啜泣不止。她自己也不能解释，不过是无缘无故的一场梦罢了，怎么会惹得自己那样地哀入骨髓。

从梦中哭醒的那一刻，她是极希望得到林凯的抚慰的，并不仅仅是言语上，她很想他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耐心地听她述说她梦中那种彷徨无助的心绪。她期望着他会沉着坚定地告诉她，他会永远在她身边，当她的保护伞，并至死不渝。

可是，她看到的是林凯在断断续续地拍着她肩膀的时候偷偷地打了好几个大大的哈欠，她一下子冷静下来了，她明白，现实和小说是不一样的，她所期待的那种情景只会在书上发生。她于是不再哭了，也突然之间觉得自己那样伤感是多么地多余与可笑。